“丫头,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只是你不愿意相信。你是相信他说的话?还是你不愿意相信他在欺骗你。”
窗外阳光刺眼,汪曼春再次想起与王天风唯一的一次私下对话。
“只要我将破译的军统密码上报,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权力和利益,为什么要跟你合作?”
她破译了军统的全套密码,这是她跟王天风谈判的筹码。
“是我低估了汪处长,难怪明楼对你念念不忘。我就说一个被日本人利用的笨丫头,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这跟明楼没关系……”
“有关系,”王天风几乎一下抓住她的命脉,“你合作,救的就是他。”
“你们到底计划了什么?!”
“计划救明楼,你加入吗?或者说,你愿不愿意赌一把?你真的相信他现在的样子是真实的他吗?”
“你想我做什么?”
“做你该做的,把你看到的,如实转告日本人。你可以开条件,事成之后,我会满足你。”
“你的计划里,要死的是谁?”
“我保证,不是明楼。”
“事成之后,我要一个新的身份,没有日本人背景的身份。”
“可以。这支钢笔……给你当个依据吧。”
“你是想给日本人留个助证吧。”
“呵,可惜了,如果早点遇见你,你可能比于曼丽更出色。”
“我没兴趣。”
……
她答应了,她神使鬼差地答应了王天风的要求,配合他们的行动,当王天风撞进她安排的陷阱,她就知道“游戏”开始了。也许她太想知道结果,想知道明楼的真心,想孤注一掷,看明楼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有那么一次,把她放稍微前一点点的位置。
王天风死的那夜,没有抓到明台之前,曾悄悄地问了她一句“为什么”。汪曼春当时没来得及回答,直到她看见王天风倒在阴湿冰冷的草地上,最后一丝力气竟是把钢笔拿出来。
她收下了。
“可能跟你一样,执迷不悟吧。”
过后的许多日子里,她都想起王天风的死,是什么让他可以这样义无反顾地把他自己算计入死局?是明台说的信仰吗?她了解明台,这个小少爷不像是关心时事的人,况且明镜巴不得明台远离政治。整个明家,真的算上可以自主选择信仰的人,是明楼。
于是她好奇,遵循和王天风的约定配合演出这台戏。她也想看看口口声声与家人不和,对她深情的明楼,是真是假。
当然,她失望了,也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
白弈秋救回她时提过那么一句——老王说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是真的,他喜欢出色的人才。
如果早点遇见就好了?是啊,如果那时把她拉出绝境的不是日本人,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汪曼春回到白公馆时,步履虚浮,一头撞进白弈秋房间就看见于曼丽在办公桌前慌张地藏了什么。汪曼春眉梢微微一挑,恢复了冷静。
“戏也太差了,好歹你也是王天风的学生好吗?”在这儿装听不见她上楼的脚步声?
于曼丽小脸一垮,把资料推了出来,不服气地瞪了眼白弈秋,后者一脸无辜又带着些骄傲。
“我说了她能看出来。”
汪曼春向来不爱绕圈子,直接拿了桌上的资料看起来:“日本人的新密码?”
“你还是有点脑子的嘛,”于曼丽揶揄笑着,“猜对了,大概是怕你之前泄露过密码,所以你一入狱他们就换了套新的。”
汪曼春点点头,她也是这样推测的。于曼丽曾经是军统的人,白弈秋也跟军统沾边,加上明台换了阵营,于曼丽不可能出卖明台,那这套要破译的密码文件,只能是日本人的。
“所以呢?想我破译?”汪曼春晃晃手里几张纸,“我在76号可没破译过一封……”
白弈秋直接打断她的话:“我记得你档案里毕业成绩射击和密码破译是拿第一的,不然怎么入南田洋子的法眼。”
汪曼春没想到白弈秋拿到那么多信息,盯着站在阴影里的白弈秋,似乎在重新估量。而白弈秋施施然笑着,似乎还有点享受她这样的目光——大概有点另眼相待的意思。
忽的,汪曼春嗤笑一声,把文件丢回桌面:“对不起,我没兴趣。”
白弈秋丝毫没有意外:“没关系。”
“汪曼春,日本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残害自己同胞?!”于曼丽闻言,愤愤不平。
“军统又给了你什么?王天风要你死,现在你还甘愿卖命?”汪曼春回头,盯着于曼丽狐狸一般的双眼,“因为明台,不是吗?你又有多爱国!”
“可是明楼不也一样吗?你不是爱明楼吗?”
白弈秋闻言脸色一沉,立马喝止:“于曼丽!”
迟了,汪曼春脸上扬起冷冽甚至带着怨毒的笑,森森然地看着于曼丽水润清亮的眼睛:“我爱他?是啊我爱过他,现在,我想看见整个明家下地狱!我想明镜看着她的弟弟们一个个死在她眼前!”
于曼丽瞳孔一缩,刀锋已经闪出寒光,比她更快的,是白弈秋已然将汪曼春护在身后,如果不是于曼丽及时收力,刀锋早就划破白弈秋的脖子。
“弈秋!”
汪曼春惊讶地,立刻检查白弈秋受伤没有,紧接着就要跟于曼丽算账,于曼丽当然不怕,只是白弈秋稳稳地拦在二人之间。
“她说的没错,如果当年找到你的是日本人,你不一定比她做得更好。”
“你简直,是非不分!”于曼丽气结,“你没听到她刚才说什么吗!明台跟我说过……”
“够了!!”白弈秋目光凌厉,“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出去。”
“你这样护着她早晚会出事!”
“我有分寸!”
“哼!!”
于曼丽气呼呼地甩门出去,白弈秋回头对上汪曼春打量的目光,耸耸肩,继而听见汪曼春冷冷淡淡的开口:“她或许说得没错。”
“你指那一件?”
“每一件。”
“她吃过很多苦,你也是,你们不必针锋相对。”
“你从王天风那里知道了多少?”
“大概全部?”白弈秋笑笑,“王天风查过你,当然,我自己也查了。”
“张离的档案是王天风准备的,没头没尾,他的学生都死了,他当然不在意拉我陪葬。汪文鸥的档案是你准备的,如果没猜错,那天吴淞港码头的两个日本人,是你故意透的信息给陈山清除内鬼的吧?”汪曼春迈进了一步,声音低低的,“弈秋,你知道你暴露了多少人在我面前吗?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于曼丽说的没错,你太冒险了。”
白弈秋不知怎的摘了眼镜,他早比她高出不少,低眉顺眼恰好对上她的眼睛。白弈秋眼型算不上出众,眼尾微垂,静思时显得十分乖巧,右边眼梢一点泪痣,让这双眼瞬间出挑不少。
“那姐姐救我。”
语调诚恳,独有的气声儿像羽毛扫过心尖。她从前不知道白弈秋自被她救起便对她依赖,当时是怕他们关系过亲连累了这孩子,将白弈秋送到洪帮后,汪曼春尽量少有联络。久别重逢,这孩子早活得光彩夺目,如今一句“姐姐救我”,看似玩笑,她也心知当中的信任可贵。汪曼春不禁眨眨眼,竟被这孩子一句话触动,愈发是活回去了。
“你千方百计,把那么多条命都放我手上,就不怕?”
汪曼春的眼睛极好看,没有于曼丽眼睛天生的媚态,像只猫儿,形状圆润,目光直白清澈,恨时极致,爱时浓烈,沁着一抹清亮水汽,照样勾人心魄,又不可亵玩。白弈秋忍着想吻下去的冲动,按捺下自己不可倾诉的小心思,不让眼前人洞察:“我是怕你不放心。”
汪曼春身子微微一晃,垂了眸,良久才接了话:“我试试看。”
白弈秋闻言才松了口气,略带傻气地笑开。
明诚把所有资料摆到明楼面前,首页的照片上,汪曼春头发齐肩,眉目柔和,就连双眼也是清澈温和,半分没有嗜血玫瑰的女魔头气息,看上去还是他那个干净、善良的姑娘,仿佛他之前在她身侧闻到的血腥味就像是错觉。资料不多,比起其他事件的档案,这里不过几份合同的厚度,汪曼春、张离、汪文鸥,三个身份,几页纸,却沉甸甸地压在明楼心上。
明诚知道自己失职,面粉厂爆破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顾不上回去检查一下,想着里面一片粉碎细屑,怎么也想不到汪曼春能活着,从二楼跌下来的时候不就应该死了吗?那是在明楼眼皮子底下的。明诚不敢吱声,查到的档案分两份,都非常完美,出自军统。汪文鸥是汪家远亲,与汪曼春从小长得相似,很早随父母去了日本,后来定居美国。张离,十六岁至入湖南省黔阳军校前一段时间的档案空白,明楼记得汪曼春的档案里,当时是就读武汉公主女子中学。
只要稍作整理,明楼已经将三个身份归置清楚,汪曼春是真实的身份,张离是她留在军统的身份,而汪文鸥是她死而复生,重新在上海潜伏的身份。
那么,在张离缺失档案的那个时间段,汪曼春档案上武汉公主女子中学那个时间,到底她真实的经历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明楼记得年少时听汪曼春确实提起过汪文鸥,那时阳光正好,微风习习,汪曼春就坐在花园的秋千上,修长的双腿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地。
“我像母亲,文鸥像她父亲,人家说女孩长得像父亲会比较好命,想来不错……”
那时汪曼春父母已逝,自然羡慕父母双全的远亲妹妹。明楼看着档案上眉目如雪的熟悉模样,心像是被捏得紧,随着呼吸发疼。汪曼春确实命运不济,遇上他明楼。
在他抽丝剥茧给藤田芳政分析,说桩桩件件的跟汪曼春脱不开关系的时候,他从没有怀疑过,正如他所形容的,死间计划里的关键是日本人的眼睛,也就是汪曼春。为什么她就相信王天风叛变了?为什么她不去细究梁仲春私自处决明台?为什么她每个关键的一步都按照他设定的步子走?
他曾经以为是他算准了汪曼春的心思,现在,他的笃定被推翻了,瞬间土崩瓦解,一个“可能性”在心间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忽然间,重遇后她周身透着的绝望气息,他曾经忽略的,被无限放大!
难道,一切都是她在配合吗?她才是……那颗至为关键的死棋吗?
脑袋被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问题缠绕,如盘根错节在他头脑里肆意地张牙舞爪,交缠得他头袋炸裂般疼。
“她现在在哪儿?”
“洪帮三爷,白弈秋家里。”明诚见大哥瞬间黑了脸,忙的补充,“我听见他们称呼汪曼……称呼汪文鸥是‘大小姐’,家中仆人就三个——司机、佣人和厨娘,嘴都很严。另外还有一个人在白公馆住着,很神秘,我还在暗中调查。”
“她什么时候沾染到这些人!”
明诚闻言一愣,察觉这语气不对。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他甚至以为回到年少时候,明楼“训斥”汪曼春和明台贪玩一样。
“明天你还要跟大姐去见金小姐,早点休息吧。”
明楼的话把明诚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一脸苦恼:“能不能不去啊?”
“你说呢?”
谁现在能说得过明镜呢?没有。明诚只好苦着脸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