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妈文学,没写完的一个脑洞存。
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埃德尔斯坦年老健壮,刚亡了妻;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年轻但是病弱,有着严重的腿疾。他受法律责任的束缚以及在被世人歌为父爱的情感驱使下长年累月将他在宅子里精心养着。只可惜他的身体依旧难以继承家业——这点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他养着他却不过多信任他,也不期盼他。他自认为自己算不上薄情,他总是供着他的,他的行为只要设身处地思考一番,其实是在合理范围之内。况且他富有,娶年轻漂亮的她做续弦乃是常理之中。
事先声明这不可能是先婚后爱的通俗恋爱小说,他的心思流于表面甚至不作过多掩瞒,小他二十岁的新妻——伊丽莎白·埃德尔斯坦,与他相识同年的夏天便身着白纱,手持新娘捧花进入宅邸,从此身份信息末尾拼写的开头字母由“H”变为“E”,打上“埃德尔斯坦”这一姓氏的标签。这位新来的埃德尔斯坦夫人娇俏可爱,看上去比他的独子大不了多少。当两人手挽手出门,比起夫妻倒更像老爷与他的私生女。一旦暴露在外人面前——虽不明目张胆,却也对她的行为表示鄙夷抑或笑他“老牛吃嫩草”。实际上他有钱、好色(在这一点他有着意外的坦诚)况且谁不想要一个年轻的妻,带在身旁哪怕只是作摆设也迷人,还能独增几分韵味。
“人之常情”可谓全天下最好的矫饰用语,接着便是“话又说回来”,“关键是”的用法更为广泛——在此举例、如:关键是他有钱……关键是你看他们家的社会地位,关键是……(以下是流言蜚语的省略)总之,正因如此,他娶她,她嫁他,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和她上床、长久地做爱、添几个孩子,而她要钱……没什么。各取所需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同用餐的饭桌或许是一家三口会面的唯一固定地点。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桌布是新换的,白得似雪,夜里被暖色调的灯光映衬。桌上的陶瓷花瓶内插着几支新鲜鸢尾,花瓣仍沾几粒晶莹水珠,几支百合点缀期间。想必摆设者仅在意搭配美观而忽视其科学性,毕竟百合花粉与羹汤餐食并非最佳伴侣,且其浓烈的气味对呼吸道更为敏感的人群算不上友好。罗德里赫腿脚不便但自尊心极强,女佣只负责进行通知而进出由他(略带残疾的)双腿与双手(用于搀扶墙壁或栏杆)代劳,餐前与餐后的路途困难艰险,旁观免不了心急。老埃德尔斯坦已早早坐在主位,领口蕾丝丝巾层层叠叠,颇有旧时贵族风范。要是躲在后院窗户的下方,您准能听到他这样唤:“莉——兹——”音调甜而发腻,嗓音拖得极长。抬起的左手指头圆润,令人联想到菜场熟食店玻璃上那层黏糊的油脂。
视若无睹许是最好的选择。罗德里赫慢吞吞挪到饭厅,低声喊句“父亲”,落座,自顾自整理衬衫袖口。伊丽莎白披散着头发,穿一条藕色连衣裙,耳上一对珍珠耳饰,有几分成熟主妇韵味。她笑着替老埃德尔斯坦布菜,腰身灵活一扭,顺势便将那片油光躲闪开来。
罗德里赫沉默着。虽看不惯母亲尸骨未寒父亲便再娶的行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继母生得实在漂亮。尽管梳妆打扮略显古旧(不用想也知是顺了谁的意愿),反倒更像上世纪旧海报电影里的角色……一头烫过的棕色长卷发,柔顺光滑,像是常常保养;身上总有化妆用品工业化的气味,面上敷了粉,两瓣嘴唇红得扎眼。
套子里的人。他这样想。面对他父亲年轻的妻,他的心中竟萌生出一丝悲悯——真可怜,就算是为钱,也不该这样……(他想用“作践”一词,细思是大不敬,急忙咽了回去)四目相对,却也还是忍着莫名而来的愤恼,老老实实地唤她“母亲”。
他脸皮薄不是一天两天。早些时候父亲将她带回来,他遥遥望着,皱眉,踌躇不决,总是开不了口。那日她穿一身包臀短裙,裙摆堪堪末过大腿,腰间缠绕一条细金属皮带,脖颈处银制项链不声不响映入他眼帘。她若无其事地将脸颊处松散的卷发撩至耳后,无名指指节上的宝石戒指极其显眼。老埃德尔斯坦朝她耳语几句。——而她,不带犹豫,极快顺应下这个称呼。我们可以试图使用文字重现当时的情景:
地点:埃德尔斯坦家的客厅
人物:伊丽莎白(新来的埃德尔斯坦夫人)、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老埃德尔斯坦
她(伊丽莎白):“你就是罗迪吧,我常听您父亲(朝老埃德尔斯坦的方向极暧昧地瞥了一眼)提起,今天可算见到啦。我是伊丽莎白,你父亲的……妻子。不愧是他的孩子,果真是一表人材!”
他(罗德里赫):(倚靠在沙发椅背,手中的茶杯微微颤抖,由杯壁内侧触碰上唇的茶水迟迟未减少,令人分不清是过烫还是过冷……他一言不发,只点头)
他(埃德尔斯坦家的威严):(激昂地,宛如话剧演员,抑或发情期雄孔雀在雌性面前数次开屏)罗迪!你的形象时时刻刻联系着埃德尔斯坦的家教!我们一家作为贵族后裔……(以下省略六十二行)这种时候该做什么?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一阵激昂的鼓声,管乐起,气势极强,如大海般波涛汹涌。休止!猝不及防,毫无预兆。停顿几秒,灯光聚集至小提琴,曲声悠扬,如泣如诉)
他(罗德里赫):(悲壮地)……母亲。
(落幕)
……伊丽莎白抹了唇膏,是很艳丽的红,唇瓣张合的动作与一般人相比也更为明显。“那以后就多多关照啦!小罗迪。”她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柔软又绵长。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为苍白。向她微微颔首,那个称呼过于亲昵,激得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时他从未想过这个荒谬的称呼——比起称呼继子更像在呼唤情人的昵称,哪怕它哪天真的恢复其原本的用途,也只能是她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他的母亲。她只比他年长不到三岁,他瞒不了一辈子,总有一天也是要承认的,父亲的妻,他的情人……他说他们清清白白……他仍在欺瞒自己。
外头毫无征兆地下起雨,伊丽莎白怀抱一沓旧杂志步履匆匆。罗德里赫在客厅烤火,合着雨音阅读小说。她从玄关进来,极为随意地甩去鞋子,及腰长发发间湿润。他本意疏远,试图将她的动作一同隔绝至雨幕之外,却在房门开启的瞬间被扰了思绪,下意识窥探她。他的视力不好,由于阅读时戴着眼镜,这会儿将她看得很清。他留意到伊丽莎白没化妆,一张素净的脸。唇色与平日比起苍白不少。雨是突然下的,她似乎没有带伞的习惯,抱着一大沓杂志着急忙慌跑回来,稍微有些气喘。扶着墙舒缓,肩膀一颤一颤,有点弱柳扶风的意味。他看着有些萌动。虽说他自身是个病秧子,却也喜欢那类娇柔的美人,这是他未曾透露过的。以及他总想着结婚——这点与许多现代欧洲人的想法不大一致,婚姻对他们来说算是桎梏,总想着多玩乐一会儿。而他恰恰相反,长年累月待在家里,与社交几乎无缘,只能越过交往阶段,想着结婚了还有个伴儿。病的这些年来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光读书了,理想总是较脱离实际,就显得有些幼稚。这点他自己也清楚。但他仍然爱看骑士小说里受主角救助的公主抑或大小姐:“您救了我,我便以身相许”的俗套情节。有时想着这类剧情,莫名有些害臊,后来又宽慰自己大概是身体不好,将愿望投射到小说里那些骁勇善战的骑士身上去了。不过设想一下——要是他真找了哪个与他那身子骨比还算上“娇柔”的女人,估摸着婚后夫妻两整日啥事干不了,光瘫坐着比谁先死。况且以他这样情况结婚,比起恋爱更像是寻找免费陪护,对人姑娘不公平是一点,最重要是也没谁乐意往火坑里跳。还是那句话——尽管他想结婚,但婚事长久耽搁下来,就此作罢了。
他没恋爱过,对男女恋爱的认知仍停留在小时候。那会儿他仅仅体弱,病得还没现在这么重,父子关系也未僵化。某年节假日,父亲母亲带着他上剧院看歌剧。依稀记得那晚演的是《卡门》,大致剧情他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后半段打打杀杀,怪血腥。还有女主角的那段唱词,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开头便是一句“爱情是只自由鸟”,现在想来有点宣传自由恋爱的味道,但那时他是懵懂的,只听女演员唱“你不爱我,我偏爱你。”吓得他头皮发麻,对女人的恋爱有了强人所难的印象。至于后头男女主角私奔的内容,他没太看明白……回家路上一言不发,一直想着男人把女人杀了。维也纳的秋夜偏凉,他蜷缩在父亲略大的外套里,想剧院里的事——他有点替男主角感到庆幸,又觉得很对不起死掉的女人。
伊丽莎白的外套湿了大半。她放了杂志去脱那件沾上大片水渍的卡其色长衫,将其随意地抱在怀里。雨珠顺着脸颊滑下,不声不响地跌落在原木地板。他窥伺的视线恰巧被其捕捉,四目相对,他发现她的眼睛好似蒙着一层水雾,徒增几分神秘感。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数秒才有所反应,向她微微颔首。
“这雨下得真突然。”她朝他挤出一个微笑。“你在烤火。”
“嗯。”
“在读什么。”
“托马斯·曼的魔山……”
她向他走来,他在她周身弥漫的气团中嗅到一股水汽的味道。她半湿的长发被拨到一侧,唇瓣张合间,流淌的嗓音是平静的。
“你很喜欢看书。”
“主要是打发时间。”
“德语文学家……我最近在读里尔克,他的诗很好。”
“您读里尔克?”
“当然。”她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用手指搅着湿润的头发,“实不相瞒,我大学时念的是文学系……”
他不经在心里默默计算起她的年龄以推断她的求学经历,她见他不再应答,也没再开口。回头往另一头走了几步,将头和肩膀倚靠在玻璃窗户边上看雨。他没问她为什么不去将头发擦干或者洗个澡。至少这一刻他们彻底舍弃掉言语上的交流,退化为原始的野生兽类,仅靠气味判断对方存活与否。埃德尔斯坦家的宅子有点历史的痕迹,用的是老式壁炉,烧柴火的,此时室内的唯一声源只有跳跃的火焰与木柴碰撞间产生的火花。他察觉到伊丽莎白不说话时拥有着一种与她年龄毫不相符的成熟表象,像饱经岁月风霜的古老玉石,很适合扮演苦情电影里的女主角。他不合时宜地想。这是否是某类稍业余影迷爱提的那种、充满故事感的脸。伊丽莎白无血色的面颊与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镶嵌着绿宝石的金戒指在将他的视觉与记忆一并融化搅和,泼洒在思绪上,像熬熟的糖浆一样黏黏糊糊。雨声渐渐,他那点好奇的心思被吞没了。但哪怕他已将快要溢出喉咙的困顿咽下,再度垂下头,也没心思继续阅读手里的那本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