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忽然倒了春寒,汪曼春觉得冷风嗖嗖到往骨头缝了钻,掂量一二,还是换了身行动方便又保暖的衬衣西裤。她依旧参照着张离的妆容,稍加改变,让自己的样子介于张离和汪曼春之间。出门前,汪曼春特意照了照镜子,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开门看见于曼丽从楼上下来,一身桃红玉兰苏绣旗袍,没有特别修身,看来是考虑过身份选购的。
“大户人家待过的人,可不是这个样子。”汪曼春站在门边,抱手打量着于曼丽。
经过昨夜,于曼丽多了份警惕:“汪大小姐有什么要赐教吗?”
汪曼春看了看表,还有些时间:“进来。”
于曼丽半带狐疑地进了汪曼春的房间,见汪曼春打开衣柜,从里面挑出十来件衣裳,颜色也有红的黄的,看起来还是比自己偏好的稍微沉了些。
“前阵子新做的,你年轻,这几件颜色亮些的给你,不用太修身。”
汪曼春实事求是,两人身材略有偏差,况且于曼丽总比自己年轻,不得不认。于曼丽看来,若不是之前任务需要有所了解,汪曼春绝对是天生丽质加保养得宜,跟自己所差无几。
“你什么意思?我这身打扮不行吗?”
“行,特别好看。如果你去歌舞厅做任务,我也省的麻烦。”汪曼春心情好的一笑,顺手捏捏于曼丽的下巴,“你眼睛生得好,顾盼生辉,可是大户人家待过的,都学过规矩,不一定要低眉顺目,但必须目不斜视,站立端正。”
于曼丽扁了扁嘴,奈何汪曼春说得在理,确实是她平时没注意到的,于是乖乖应下。至于免费的衣服,不拿白不拿啊。
“谢谢啦!”
“说话尾音也别老往上挑。”
“哎呀!阿姐你好啰嗦!”
“谁是你阿姐!”
于曼丽忽的停了脚步,也不回头:“汪曼春,别浸在自己的感情里了,看一眼这个国家吧。你是,我也是。”
汪曼春愣住,见于曼丽收了婀娜的步调,离开的身影正如她刚才说的笔直端正。她不知道经过一夜,于曼丽想了什么,还是刚才她一时兴起地举动恰巧让于曼丽意识到什么。于曼丽这一句,软软柔柔的调子,落在她心上,让汪曼春想到自己怎么会突然提醒于曼丽这些东西,这不是她以往的作风,在白公馆这些日子,原在她不知不觉中,有些东西变了。
伪装,于曼丽也熟悉,经汪曼春点拨,她灵机一动,索性穿上汪曼春的衣服,换了汪曼春的发型,一切伪装妥当,见汪曼春下楼,还故意朝她摆摆手,顶着她的身份,大摇大摆的出了白公馆。
白弈秋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欣赏这一幕,放下报纸抬头笑看着汪曼春:“教得不错。”
“哼,没良心的东西。”汪曼春啐了一句,语气没有多少埋怨,甚至有点赞赏。
白弈秋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坐我车去吧。”
“不用。”汪曼春把外衣搭在手臂上,于曼丽走了正门,她只能从后面走,晚上从正门回来,才对得上号。
骤降的温度让人有种回到初春的错觉,路上桐花悄悄绽放,风吹花絮飘落,配着清明细雨蒙蒙,行人步履匆匆,于曼丽就着人们的步行节奏,融入人潮,进了家书报摊。店里零星两位顾客,一个穿青灰长衫,随意拿下一本书翻开着,另一个穿着灰格子西装,似乎在找什么书。看店的是位老人家,戴着老花镜,耳朵似乎也不大好使。
于曼丽扫眼叠得老高的书,问:“老板,请问您这儿有法文版的《茶花女》吗?”
“您说什么??”
店家声音苍老,于曼丽有大声的说了一遍,老人家才听清。
“啊,三七年版的有。”
“不不,我要1920年出版的。”
暗号对上了,老板翻了翻登记册:“好久咯,得到里面找找,您随我来。”
才两步,于曼丽身后有声音突然响起:“正巧,老板。我也想找一本1919年版《复活》,请问可以一起吗?”
说话的是青灰长衫的男人,音量平缓谦和,举止像个学者。老板无法,只得点点头,于曼丽随老板到后面的小隔间,里面四面书架堆满了旧书,于曼丽顺势拿小帕子扇了扇眼前,口音依旧浓重些:“老板呐,你这书都堆了多久哟,都是灰尘的好不啦。”
“您要的书那么旧的,只能在这里找找咯。这位先生也是哦。”
“我才不要在这里蹲着咧,我以前做工的杂物房都你这里干净哟。老板你帮帮忙,帮我找到了,我过两天来拿好伐啦?”
“我这老眼昏花的,怎么给你找的呀。”
“侬帮帮忙,帮帮忙啦!”于曼丽说着直往后退,还不小心撞了跟在身后的男人,“哎哟!不好意思啊!老板侬帮我找找的呀,我过两天来拿噢!谢谢侬哦!”
长衫男人没说什么,只按照老板的指示,认真的从书堆里开始翻找。老板推说外面还有客人,在于曼丽走开后就回到店面,发现刚才在看书的西装男人不见了,心底有些不安,却因为后头长衫男人在,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白弈秋正在松本公馆做客,关键药物失窃的事情尚未暴露,白弈秋猜测汪曼春当时用了假的试剂作为替代,里面大概是对人体无害的生理盐水。日本人这几天没有提取药剂的动作,大概发现药剂问题的时候,联想到昨夜的事情可能性已经大大降低。
松本公馆是独栋的房子,日式庭院,石板路蜿蜒至正厅大门,后院青松绿草,茶室外低矮回廊,正是赏春的佳境。
“松本先生似乎有点疲惫,”白弈秋喝了热茶,十分习惯日本的礼仪坐姿,轻松自然,“情报处事情细微繁杂,松本先生也要注意休息,中国人有句话——欲速则不达。”
松本静脸上疲态难掩,沏茶的功夫依旧有条不紊:“大东亚共荣圈是帝国的大事,清除顽固分子是我的本职,不可以怠慢。”
“南造小姐和松本先生就职以来,对上海军统联络站造成致命打击,想来已经很有敲山震虎的作用,现在还敢露面的,我也有所耳闻,都是些不懂事学生、小喽啰,不成气候。”
“只能说是初见成效,重庆势力是有收敛,但我觉得,”松本说着,点了点茶布上的红花,“还有很大的势力潜伏在这个地方。”
“哦?”白弈秋不慌不忙,茶布上的红花颜色鲜艳,沾了些茶水,深色的像血液,“看来松本先生是有所收获了。”
“嗯,会有的。”松本静似乎对茶的品质还算满意,点点头,看看门外细雨纷飞,院里唯一养成的樱花,就着晚春的风,落英缤纷,“春天,是美好的日子。帝国的战士们,都思念家乡的樱花。”
“松本先生想回日本看看?”
“要回的,”松本放下茶杯,将炉上烧开的水倒入茶壶,“但是帝国的军人们还不可以,还好,上海的女人们,和日本的女子,还是很像的。”
白弈秋桌下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握拳,他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能表露分毫。
“对了,外省部有意邀请白先生与陈先生作为‘兴建运动’的代表,去日本访问。白先生不要推辞呀,在下也可以沾白先生的光,回故乡看看。”
“这是白某的荣幸,怎么会推辞。”白弈秋喝了口新添的茶,“需要白某协助什么?”
“这次回去,主角还是野村先生,白先生从旁协助就好。您的到场,就是最大的帮助呀。”
“松本先生给我提供这么多帮助,白某不过略尽绵力。”白弈秋看着外面细雨渐歇,“松本先生这次邀我到府上,不只是这件事吧?”
松本闻言笑道:“瞒不过白先生呀!这次出行不便携带女眷,内人离开故乡到上海的日子太短,我一离开,怕内人不习惯。听说汪家堂小姐在贵府暂住,想请在日本居住过的汪小姐来陪陪她,顺便带她熟悉熟悉上海。”
这是要留人质了?白弈秋嘴里噙着笑意,是个一举多得的计策呢,果然老奸巨猾。
“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位汪小姐野得很,白某未必做得了她的主呀。”
“白先生为了保住她堂姐的家产花了不少功夫,她怎么会不听白先生的劝告呢。”
白弈秋浅笑:“白某尽力而为。”
“我相信白先生会给我满意的答复的。”
“您放心。”
离开松本公馆,吴叔按指示绕开部分跟踪的人,听见白弈秋吩咐,去最近的分会。白弈秋手里拿着在码头带头挑事儿的人,抓了投机倒把的内奸,直接拉到大堂,他一身白衣坐在当中,玩着那枚银元。
吴叔闪到一旁,悄悄离开,按白弈秋路上吩咐的,拨通了电话。
“汪小姐在吗?”
接电话的是余小晚:“她出去了。”
“去哪儿了?”
“没说。”
吴叔挂了电话,马上到白弈秋身边悄声汇报。跪在大堂中央受刑的人哭喊声遮盖过吴叔的声音,只有白弈秋能听清。只见他眉头一皱,站起身往外走,路过那人的瞬间,那人脖子上瞬间血液迸溅,叫喊声戛然而止,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就没了动静。
“送去老地方。”
“是!”
“再有人勾结外帮、损害自己兄弟利益的,这就是下场。”
白弈秋上了车,往海山路的方向赶去。
自明镜得知白弈秋要药材换去明家货物上货船的机会,不想为难明楼,自己便计划采办之前被扣押的几味药材。明楼、明诚怎会不知道,顺着明镜的采办货源,将之前扣押的药材散了出去,顺利到达明镜手里,钱也逗了个圈儿,回到明家。明镜将药材货物筹备好,预约了白公馆的见面时间,算算日子办完这事儿,就该离开上海了。明楼、明诚留在上海,工作的危险性在她经历过火车站一事后已经完全意识到,其实明镜一点也不想离开,只是怕自己成累赘,牵连弟弟们。就这么走呢,她也一百个不放心,可又做不了什么,于是只能去商场准备给两个弟弟多备置些衣服。
正挑选着,外面枪声、尖叫声四起。
“怎么回事?!”
四窜的人潮冲散了明镜和明楼派去保护她的人。
于曼丽没想过在这儿遇见明镜,幸好伪装成功,明镜没想起在香港撞到自己的女学生。
“这边!”
刚把药剂送出没多久的于曼丽无暇思考,牵着明镜就跑,天杀的谁承想今日这些畜生又进城烧杀抢掠,白弈秋要是知道她叫汪曼春过来帮忙,估计会活剥了她吧!
一瞬间,于曼丽希望汪曼春别听她的话,留在医院,药剂什么的,她大不了折回去再送。
她们不知道跑了多久,躲在一个小巷的空置房子里,四处依旧一片哭喊声、枪声。这个巷子布满尸体,血流成河,于曼丽判断,这里已经被搜刮过,暂时安全。
“你可真行。”
汪曼春的声音突然从屋内响起,楞把于曼丽吓了一跳。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这次那么听话!”于曼丽压低了声音,“东西呢?”
“搞定了,不能枉费你信任不是?”
“又是你!”就算不是汪曼春,这一模一样的脸,明镜再次见到还是觉得不自在。
“我要是你,现在最好闭嘴。”汪曼春冷冷地瞥了眼明镜,压着心里怒气,看向于曼丽,“你猜到什么情况了吧?”
“这些尸体,都是男的。”
明镜闻言,才胆战心惊地扫了眼门外的尸体:“什……什么意思?”
“男的杀,女的抢。”汪曼春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和于曼丽同时将明镜推到角落,“明镜,你最好配合一点,他们可不会把你带去76号,明楼、明诚救不了你。”
“你故意的吧?”于曼丽看着汪曼春,后者绝对是故意吓明镜的,虽然是真话。
“我说错了吗?”汪曼春将一把勃朗宁塞明镜手里,“没开过枪也知道怎么开枪吧?如果下不了手,就想一下城外的慰安所,明董事长的名声可是很值钱的。”
看见明镜脸色瞬间煞白,汪曼春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汪曼春和于曼丽对视一眼,已经定了方案,一个善于近身搏斗,一个枪法准,并不难定夺。
不算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踢踏……踢踏……”
于曼丽如小豹一样窜出去,门外瞬间枪声震耳,明镜又惊又怕,捂着耳朵却发现眼前的女人将自己护在身后。
门外的枪声引来更多的脚步声,汪曼春低骂了句“擦那”,将明镜推到窗边的角落,声音压到极低,强行扒开明镜捂着耳朵的手。
“一会儿我引开他们,你从窗外逃走,记住不要躲在没有退路的角落。除了明楼、明诚不要相信任何人。”
没等明镜回答,另一队的日本人已经快到门口,汪曼春像猫一般无声窜上二楼,从上方将两个追赶于曼丽的日本兵击毙。进门的一队人本来往明镜所在的后屋去,听见二楼枪声,立马换了方向冲了上去。紧接着,一阵枪响,为首的几个日本兵滚下楼梯,汪曼春从二楼一跃而下,剩余的士兵跑出了屋子绕道后院去追。于曼丽弯腰躲过刺刀,回身抓住行刺的日本兵挡枪,又抢了他手上的步枪,连杀三人。屋里的士兵冲出来支援,汪曼春直接从尸体身上搜了个手榴弹扔过去,轰炸声响彻云霄。
两人趁机躲到一边,烟雾未散,汪曼春判断还有十来个士兵。
“你回去护着那老女人!”
“你呢?”
“我引开他们。”
“你要小心,不然他可要我陪葬。”
汪曼春顿了顿,很快点点头,看着于曼丽回到那边屋子,粗略判断了下,捡起一把军刀,朝反方向开了一枪,下一秒便听见脚步声朝自己赶来。
巷子七拐八弯,很快到死胡同,两边对门是洗劫过屋子,尸体惨不忍睹,汪曼春迅速扣下一枚子弹放入靴子备用,然后闪进一边屋子。
简陋的矮楼阳光不到,木制楼梯,简陋破旧。躲在顶楼的汪曼春拍拍鞋帮藏的子弹。
“希望不要用到你呀。”
如果扛不住,只能一死了之
明楼、明诚和白弈秋几乎同时赶到,于曼丽披头散发,脸上、身上带着血,听见是明楼和明诚的声音,才把明镜搀扶出来。明镜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了极大的惊吓,头发凌乱,满脸满身是尘土,看见明楼,也没等于曼丽或白弈秋问,就扑上去,也记不住那个女人名字,只记得是汪曼春的脸,指着巷子:“快,去救汪曼春!”
众人一愣,远处一阵枪声。
明楼和白弈秋飞奔出去,明镜身子一软,直直的倒在明诚怀里。明诚这才辨认出于曼丽,但一时也顾不上,先把人带到安全地方。
巷子的青石板,平民在下方,上面叠加着日本人的尸体,坑坑洼洼的,雨水、泥水,混合着血液,形成血色的河。
深巷,枪声渐止,接着是瓦瓷破碎的声音,木板断裂的声音,打斗声,从小巷深处传来。还没来得及进去,一队日本兵突然出现,白弈秋看见日本士兵人影的那刻,手里枪声就响起。
另一边的枪声,来自明楼。
深巷的打斗声揪着两人的心弦,想冲过去,奈何又有拦路虎。十六发子弹用完,两人只能抢敌军的武器。最后一个日本兵倒地的瞬间,深巷传来一声女人尖利的叫声,继而一声枪响,似乎是在两人的胸前炸开。
白弈秋瞬间红了眼,往巷子奔去。
破旧的小楼堆叠着尸体,木制的楼梯坍塌,木条刺入那些尸体的心脏、眼睛……白弈秋疯了似的爬上去,有尸体被懒腰切开,是麻绳断裂掉下的断骨大刀。白弈秋忍不住嗤笑,眼泪瞬间掉下来,踏过尸体去找人。
“曼春……汪曼春!汪曼春!”
楼道深处,“咿呀”一声,不知是那边的窗棂掉落。“嘭”的一声在楼下碎开,阳光透入楼道尽头,汪曼春如鬼魅一般站在那里,右手握着枪,左手是军刀,刀尖还在滴血。她目光涣散,头发披散,脸上被血染红,血液是新鲜的,顺着她的脖子滑落,到雪白修长的脖子,经过锁骨、因为动作过大敞开的衣领,染在本来已经被血湿透的衬衫上。染血的衣服、裤子上是大大小小的口子,地上,四具尸体交叠,最近的她跟前,跪着的一个,脑袋滚落到一旁。
汪曼春踉跄地,经过那些尸体,白弈秋先一步冲了过去,明楼紧随其后。汪曼春涣散的目光难有的一点点焦距,落在明楼脸上。
“师哥……救我……”
身子轰然软了下去,倒落在白弈秋怀里。明楼几乎同时,不管不顾的从白弈秋怀中一把抱起汪曼春与明诚、吴叔汇合。白弈秋没有说话,也没有争,跟在明楼身后,整颗心拴在汪曼春身上,只要她好好的就好。
明公馆的客厅,灯光亮堂,却照不进人心里。明镜、于曼丽、明诚围坐在沙发上,每个人都狼狈落魄。
明诚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大姐,你今天受了惊吓,让阿香扶你回房间休息吧。”
“不,不,”明镜捧着热茶的手仍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再等等,再等等。”得到弟弟确认那个女人不是汪曼春,明镜已经无法从对汪家的仇恨中脱离出来。父母的死亡,自己年少当家,明台母亲的意外,记忆犹新,她是不可能放下的,她依旧不希望明楼对这个跟汪曼春十分相似的女孩子动什么念头。汪曼春死了以后,明镜已经察觉这个日渐深沉的弟弟仿佛离自己更远,而且就像逐步被黑暗淹没一样,冷漠逐渐替代人情,明镜精确感觉到,汪曼春的死,催化了这个过程。她以为明楼不会因为样貌而对汪文鸥有任何想法,然而现在明楼执意将汪文鸥安置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也一直守在那里,明镜忽然害怕,开始担心明楼因为汪曼春的死亡,把汪文鸥当作他爱情里的最后救命稻草。
但是今天汪文鸥救了她,不管态度怎么样,明镜在心里极为感恩。她不希望这个还有人性的女孩子出什么意外,明镜的种种后怕,已经这样的矛盾在心里交织,最终还是担心占了上风,她希望这个女孩子好好的。
明诚少有见到大姐这样沉重的脸色,不敢多劝,客厅的氛围再次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苏医生终于从二楼下来,明镜立即赶过去。
“怎么样?”
“虽然伤口很深,幸好都是外伤,这段日子要受点苦头了。我给她打了破伤风,今晚要注意她有没有发烧的情况。”
“我去看看……”
“你别去了,”苏医生拦住了明镜,“你们家情况我都略有耳闻,她毕竟是汪曼春的堂妹,你现在有心也别去刺激她。”
明镜心定了一些,着明诚安排苏医生离开。她不放心的看了眼二楼紧闭的房间门,踟蹰几番,还是听了苏医生劝,没有上去打扰。
“阿香,给曼姑娘安排下客房。”
“我不用了,我陪着汪小姐就好。”于曼丽道。
“夜深了,今日多得曼娘和汪……汪小姐相救,还是到客房住下吧。”明镜非常疲惫了,由阿香扶着,见明诚回来,又嘱咐了一遍,“不要怠慢了客人。”
“放心吧,大姐。”
待阿香扶明镜回房,明诚脸色严肃起来:“怎么回事?是时候给个交代了吧。”
“说来话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老师的死间计划里,汪曼春是配合者。”
“你的意思,她都知道。”
“起码一定比我跟明台多,”于曼丽喝了口热茶,希望压下心慌,对于死间计划,她也是有怨气的,“她是死棋,老师没打算让她活着,张离的档案本来是要销毁的,听说是白弈秋不同意,在你们炸面粉厂的时候救走了她。”
“她跟白弈秋的关系呢?”
“旧识吧,”这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于曼丽不打算隐瞒,“白弈秋加入洪帮的那年,她刚好毕业回到上海。不过具体认识时间,我没有查到,白公馆的人都不知道。不止这样,白弈秋本身什么身份,都很难定夺。你们肯定查过,不是吗?”
明诚默认,也是因为这样,他们更加无法确认白弈秋和汪曼春、王天风到底是什么情况。
房间里,汪曼春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眉心紧锁,似乎在噩梦中。明楼坐在床边,一只手被汪曼春紧紧握着,另一只手,掌心覆盖在汪曼春白皙消瘦的手背上,不多的温热像是汪曼春噩梦中的镇静剂,让她眉心稍有舒缓。
明楼心里有无数个问题,他知道从白弈秋口中可以得到答案,可是明楼不愿意,甚至是固执地,只想问汪曼春,这是他和汪曼春直接的问题,他只要汪曼春回答他。眼下这个小姑娘,在被窝里,浑身是伤,指尖冰凉。明楼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她脸上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细致温柔得如果时候回到她十六岁以前。他的心很久没有这样剧烈跳动过,而且久久不能平复,各种可能的坏结果在他抱起汪曼春的那刻从四面八方挤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各种万一都在明楼脑海里过了一遍,差点他又再次失去她。
他很久没有感觉到心脏疼痛是什么滋味了,对上一次是看见汪曼春从高处坠落,砸在他心上,疼痛日以继夜的折磨他。过后,他甚至连心跳都少有感觉了,仿佛是个潜伏的计划计算机器,偶尔出现的心跳声,更像是机器运作的齿轮动静。床上的人像易碎的珍宝,明楼极其珍重地将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唇上,摩挲着她手上的薄茧,泪水迟到地滑落,源源不断,没有抽泣,没有任何声音,泪水也不受他的控制,这让明楼不解,这种东西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脸上了。
明诚推门进来的时候,明楼的泪水已经收了多时,汪曼春手背湿漉得在昏暗灯光下反射着水光,像刚从水里捞起的白鱼儿,明楼用帕子精细地给她擦了擦,然后掖进被子里。
”于曼丽怎么样?“
”苏医生看过了,皮肉伤,已经让她到客房休息了。“
”血樱。“明楼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汪曼春,伸手去抚揉开她紧皱的眉心,无心照顾明诚在他身后显露的极其惊讶的表情。
”大哥,这不可能。“
”下午看见她的瞬间我就想到了,知道她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我就认真思考过,我希望是假的,明诚。“明楼的目光描绘着汪曼春的轮廓,这是他未表露过的留恋,”我宁愿她自甘堕落的走错路,也不愿……她经历那些。“
明诚看着明楼日渐疲惫的背影,苦涩至极,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他大概比汪曼春更知道明楼的苦,也比明楼更清楚汪曼春的绝望。作为旁观者,他能做的又极少。
“需要查清吗?”
“查。”
“大哥,”明诚沉吟了片刻,“也许经历这次,大姐那边也许……”
“时间不早了,你安排好事情,就赶紧休息吧。”明楼显然不想再多讨论这个,他知道明镜有永远过不去的坎儿。
“大哥也去休息下吧。”
“我陪陪她。”明楼忽然悲观地笑了笑,“我怕没多少机会这样陪她了。”
“大哥……”
明诚想安慰几句,但明楼摆摆手,显然不想再说了。他只好退了出去,门缝最后合上之前的一幕,他看见汪曼春沉睡的侧脸,明台伤痕累累的样子也好,明镜被折辱的场景也好,林林种种在他心里都一直被记着,这一瞬间,明诚才忽然想起,这个女人,曾经跪在明公馆前不顾一切的样子,被明镜、明家把一切美好向往践踏到泥地里的样子。
地窖,器皿碰撞的声音,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肌理断裂的声音叠加着,半凝结的血块跌落地面,“啪嗒——啪嗒——”。解剖台上,白天死去的洪帮叛徒肢体残破的被摆放在上面,尸斑浮现,今夜天气较凉,尸体的保存度尚算良好。
“先生,事情已经处理好。”吴叔跟白弈秋出生入死有些年月,混迹江湖已久,这些善后工作办起来干净利落。汪曼春和于曼丽几乎杀了三个小组的日本士兵,现在城郊驻扎的军队一定恨不得屠城,“明先生那边也在做事。”吴叔补了一句,例行公事的陈述。
“新政府那边,明楼会应付。”白弈秋擦赶紧手上的解剖刀,“抚恤金给了吗?”
“给了,他妻子带儿子回了老家。”吴叔目不斜视,盯着黝黑的水泥地板,也算是解剖台上那具尸体一个交代。在白弈秋手下谋生,出卖兄弟已经是死罪,跟日本人勾搭在一起,就是怎么死的问题了。这个人幸好是赶上汪曼春出事,已经算是死得最痛快的了。
“嗯。”白弈秋将尸体缝合,白光灯把人照得格外惨白阴测。他极其厌恶的丢掉沾满血污的手套和外袍,“收拾下,那两支新的浓缩药剂明天交给廖叔。”
“明白。”吴叔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不把汪小姐接回来吗?”
“暂时不用。”
凌晨三点,白弈秋洗了澡,脑袋异常清醒,第一次见汪曼春,也是这样的夜晚。雨水充沛的冲刷着街道,把鲜血冲刷成血洼。他躲在低矮的灌木,看见精瘦的男人跪在那里求饶,话不成句,然后一声枪响,黑夜只剩下落雨声。他逃跑时还是被汪曼春发现了,但没有被杀,只丢给他一个银元,头也不回的走了。当时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里,记忆所及,那双眼睛和红色的唇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至今时今日,他也能准确刻画她的容貌。
当时他跌跌撞撞的跟在汪曼春后面,直到她不耐烦了,他看见她猛的回头,着实吓了一跳,然后因为饥饿、高烧,彻底晕了过去。
白弈秋低低笑了笑,他不知道汪曼春与明楼久别重逢会怎样,当他再度回来上海,他们会不会已经解开心结。他希望她所希冀的终得回响,又坏心眼的希望如果他们终究不得善终,他的姐姐便一定是他的。
汪曼春那句“师哥,救我”总是缠在他心头,虚弱、无力的声音,像夜里清风,快要吹灭他最后一点烛光。有点像当年他被汪曼春牵着手,送到廖叔家门前的心情。汪曼春的手很软,那时因为长期拿枪已经开始起很薄的茧,他紧紧地握住那骨节分明的手,记得手心的温度,还是暖的,不像现在。汪曼春那时很少穿旗袍了,多数是76号的制服,那天她穿了旗袍,山蓝色淡金竹叶子的旗袍,也是春雨朦胧的天气,她撑着伞,将他的手递到廖叔手上。
他不乐意,也不敢违抗。那天以后,他就很难再见到汪曼春。
白弈秋摇摇头,睡意愈发没有了,索性起来发封电报。
【兴建运动代表应邀到日本访问 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