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衣×苏瞬卿
-禁止二转二改、禁止ky
-拉郎仅限角色,不上升
-基础设定遵书版,南衣身世变动,魅族设定有变
-九州与凰权地图对应纯属瞎编(?)
-天水之青、国士之香
壹.
顾南衣的寒症在晋北追捕大越探子的时候发作,无边无际的松林,铺天盖地的白雪,一望无际得让人绝望,只有遥远的那处有一汪已结冰的清湖,湖边似有一户人家。可是他扛不住了,视线逐渐模糊,最后剩下虚晃的紫蓝色光影,便坠入黑暗。
再次有意识,顾南衣尚未睁眼,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不像是冬日刻意熏染的香气,淡淡的,带着微凉。香气为什么会有温度,顾南衣不懂,这清浅的凉意并没有让寒症发作的他难受,反而让他觉得舒缓,又让人清醒。顾南衣感觉到周身是温暖的,终于,他睁开眼睛,榻边不远处有火盆,柴火烧得正旺,噼啪炸响。
“你醒啦?”
进来的是身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声音沉绵,浅笑温婉,顾南衣戒备地瞬间坐起来,看见她毫不诧异的样子,感觉对方也是习武之人,其他的,顾南衣是看不出来什么,只是发现自己对这人没有多大敌意。
“你在雪地里晕倒了,附近没有别的住户,我只能把你带回来。现在风雪太大,等停了雪才好去请大夫看诊。”
女子声音很好听,具体的顾南衣也不会形容,总之是他愿意听的声音,不吵耳。
“不用。”
女子也不勉强,在一旁的茶海前坐下,将烧开的水缓缓注入壶中,瞬间茶香四溢。
“你先喝杯热茶暖暖,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顾南衣没有说话,倒是伸手去接过白瓷茶杯,女子幽远绵长的目光在他脸上稍作停留,似乎知道他会不自在,很快便挪开了。
“我姓苏,苏瞬卿。”
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样子,苏瞬卿转身离开,刚走到房门,便听见他说了声,“谢谢”。
顾南衣望着苏瞬卿的背影,想想刚才苏瞬卿回头浅笑的样子,不由觉得心里忽的有几分异样,他扭头透过窗户小小的缝隙去看那灰蒙蒙的屋外景致,如果非要形容,她的笑像一道光,让人的心里都会亮堂起来。
顾南衣还是觉得冷,把被子裹紧了,又凑近了些火盆。过了好一会儿,顾南衣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很快,苏瞬卿就端着饭菜进来,小砂锅里热着白菜炖肉,另外的小碟是腌制的萝卜,米饭清香。顾南衣拿筷子点了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
萝卜八片,顾南衣有些惊喜,抬头看看苏瞬卿,又数锅里的肉。
“一、二、三、四……”
也是八块,而且厚切均匀,苏瞬卿还特意用小炉热着,浓稠的汤汁扑腾扑腾的冒着小泡。顾南衣食指大动,肚子不争气的也“咕~”一声。
“你慢慢吃,我还有点事,一会儿来收。”
苏瞬卿见他耳垂瞬间红了,没有笑话他,唯恐他吃得不自在,还先离开了房间。
大雪接连下了许多天,叫不成大夫,苏瞬卿便只能给顾南衣煮些姜汤驱寒,喝来两日竟小有成效,大雪没停的日子,这姜汤便成了日常。
书信不通,顾南衣寒症未痊愈,出了屋子便觉得寒风如细针入骨髓,再厚的衣服都扛不住,于是想尽早回西凉的心也只能按捺下来。苏瞬卿从未问过顾南衣的寒症哪里来,救回他那日听见他梦呓两声“知晓”,也没有提起过。
风雪之中,顾南衣发现这小屋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后院有花果树木,似乎积雪之下还有小片耕地。后厨里储备了腊肉和腌菜,新鲜的肉类是风雪前苏瞬卿买好的。他不知道苏瞬卿平日靠什么维持生计,也不好奇,每天只看到她一人打扫下屋子、做饭,空闲时会画画,更多的时候,她会在窗前看窗外的雪景,一看便是许久,茕茕孑立。
这天风雪渐渐小了,顾南衣看见苏瞬卿在那写信,桌上香炉轻烟袅袅,她一笔一划写得仔细。拱形的窗棂枯枝盘桓,雪花纷飞,窗外远山朦胧,苏瞬卿一身紫棠色的裙钗,如诗画上的一样。
“你写什么?”
“写信。”
“可以寄?”
顾南衣想,如果信件能寄出,他也该给顾知晓写封信,免得她担心。
苏瞬卿抬眼看了眼顾南衣,浅浅的笑容里透着无尽话语,顾南衣是看不透的,只觉得是伤感得很。她用纸镇小心的压好已经写完的小笺,看向窗外的细雪,声音苍茫幽远。
“寄不出去,他们都去了很远的地方。”
“哪里?”
苏瞬卿笑容寥落,顾南衣能感觉她这笑并不是开心,而之前,顾南衣从没有试过能够感知谁的真实想法。
“很远,”苏瞬卿看着顾南衣,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另外一个和他有些相似的少年,“远到……我再也没有办法收到他们的回信。”
小笺上的墨水已经干透,她将小笺折好装入信封,顾南衣看见小笺上有罕见的紫色花朵。苏瞬卿打开香炉,小小的火舌燎到信笺,逐渐吞噬,幽远的香气在火焰中迸发。苏瞬卿在最终拿不到的时候松开指尖,灰烬归于香炉,余香缠绵。
“今天腊八,我们也简单过个节吧。”
顾南衣没有说话,他想,腊八了,再过大半月就到新年,顾知晓该等急了。
苏瞬卿见他不言语,便起身忙别的去了。
晌午,积厚的云层不透阳光,这腊八节得确实简单,腊八粥配些小菜和花生米,另外放了碟胡桃仁在顾南衣面前,热油小炸,酥香可口。顾南衣欣喜,又才发现,他很久没有这样欣喜过了。
外头风雪依旧,两人相对无声,食不言寝不语,他们倒是过分安静。
顾南衣吃了一颗桃仁,有些怀念当初在京城,凤知微给华琼设的饯别宴,盛大、热闹,当时他甚至觉得呱噪,现在他只有顾知晓了。
于是,他连忙又吃了一颗桃仁,才记起,自凤翔五年离开天盛,一路南行至西凉,再到今日,他渐渐又回到了从前,却又不一样了。
他吃下第三颗桃仁,忽然想起来到这里半月,今日第一次想起凤知微。顾南衣不由抬头看了眼苏瞬卿,对方安静的吃着自己的小粥小菜,也许感觉到了目光,才抬眼,他便不自在的把目光落回桃仁上。
苏瞬卿放下碗筷,浅笑说道:“今天的风雪小了些,估计过两天便可放晴了。你如果不放心,写封信,我带到山下的驿站去寄。”
顾南衣想了想,道:“好。”
饭后,顾南衣确实写了信,用屋里的花笺写的,加起来只有十二个字,无非就是人跟丢了,风雪阻隔,晚点回去。苏瞬卿没看,只接过信封收好,披上大氅撑伞出了门。
大雪是黄昏时候再次肆虐起来,顾南衣原本在房间里烤着暖炉取暖,昏昏沉沉地睡了会儿,结果醒来没见苏瞬卿,外面北风呼啸,只剩下一点点天光,顾南衣心里有些担心,又在此时有轰隆声从远处传来,是雪崩!
顾南衣不假思索,穿上袄子就出门找人。风雪交加,单薄的伞被掀翻,他便扔了。寒风像刀子一样擦过脸上,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前面终于是松林了,大雪覆盖了道路,他不确定方向。四肢逐渐冰冷,顾南衣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慢慢变得僵硬的四肢,麻木不受控制。他知道是寒症要发了,但是他要找到苏瞬卿,不该拖累她的,顾南衣咬牙坚持着往前走。
身边的人最终一个个离开他了,连刚刚认识的苏瞬卿也是,他不懂为什么,他也不想他们离开。
天完全黑了,他的双腿只有微弱的知觉,抬不高,几乎是在厚雪里挪动。雪沾在衣服上融化,濡湿了衣衫,特别是裤子,已经湿透了,外面开始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就在此时,远处有一点光芒,顾南衣惊喜,死死盯着那一点摇晃的光。他咬牙紧走几步,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他,加快了行走的速度。很快,他看清了,就是苏瞬卿!
顾南衣眼睛一亮,想赶过去,腿却无法迈开脚步,他整个人栽到了雪里。
“南衣!”
苏瞬卿连忙跑过去,将人扶起。顾南衣这才看清,苏瞬卿手里提着灯笼,却不是纸糊的。苏瞬卿解开大氅给他披上,灯笼也塞给顾南衣,让他捧着。小灯笼里烛光微弱的热力,让顾南衣的手不至于冻僵。苏瞬卿用尽力气才掺扶住他不摔倒,两人一步一步走回湖边小屋去。
室内的碳火已经熄灭,剩下余温。灯笼烛光早被风雪吹灭,被苏瞬卿挂起,她让顾南衣躺到床上,自己去添了碳火,拿了干燥衣服过来。刚伸手过去,就被顾南衣挡住。
“微说不能看。”
苏瞬卿轻柔笑笑:“我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了,你不用介怀……”
见顾南衣狐疑不解的皱起眉头,苏瞬卿便知是说不听,于是缩回手:“你自己可以?”
“可以。”
苏瞬卿闻言,浅笑地退出了房间,待她煮下姜汤回来,顾南衣已经换上干爽衣裳,她瞥了眼顾南衣有些发紫的双脚,不由蹙了眉心。知道顾南衣不喜欢别人碰,她用夏日盖的薄被烤暖,裹上他双腿,轻缓地揉着,以免他双腿冻坏。
场景忽然变得似曾相识,顾南衣猛地一个激灵,把苏瞬卿也吓到,不解地看着愣神的顾南衣。
顾南衣朦朦胧胧地,只是脑海里出现相似的场景,那时也很冷,也有人这样给他揉着腿,声音不清晰,说要把血揉活络了,不然腿要冻坏的。
他盯着苏瞬卿,沙哑地开口:“我见过你么?”
苏瞬卿微微错愕,正要回答,外头传来“哗啦”一阵声响,苏瞬卿回神浅笑:“我去看看。”
出了房门,苏瞬卿舒了口气,辨认着刚才的声响寻去,原来是搭在前院围栏边上的竹子倒了。风雪小了些,她隐约看到倒在一起的竹子缝隙里,有什么在动,于是披了披风出去。走近一看,竟然是只幼小的白虎,蓝色的眼睛有些暗淡,一只前腿受伤了,白毛似雪,大概是竹子倒下时砸到的,如果不是在挣扎,苏瞬卿也难发现。
她把小白虎抱回屋里,包扎好小白虎的伤,便去厨房倒了姜茶送去给顾南衣。开门看见顾南衣耷拉着脑袋,双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双腿,见她进来,仍旧不说话,似乎等她回答。
苏瞬卿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把姜汤放下,竟转身出去了。顾南衣看着那被掀起又落下的帘子,不由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按住心口的位置——难受。
自离开凤知微后,第一次再出现这种感觉。
顾南衣把热辣的姜汤喝下,辛辣从喉咙一直延伸至腹部,热力也是。他勉强舒缓了手脚的麻木,走到房门前,微微掀开帘子一条细缝。苏瞬卿正抱着一只受伤的小白虎,大概是在后厨切下的一碟子生肉片,小白虎凑过去嗅了嗅,再尝了尝,发现好吃便大快朵颐起来。苏瞬卿还是一脸淡淡的笑,像云淡风轻,也像无底深潭。
风雪在腊月十五终于停了下来,冬日的阳光让无云的天空更加湛蓝。苏瞬卿一早收拾好顾南衣的行装,放在他屋里的桌子上,听见顾南衣起身的动静,一会儿才敲门进来。顾南衣像是怄气,自己在梳头,胡乱一绑,才站起来便松了。苏瞬卿轻巧地按他肩膀让他坐下,拿起梳子给他把碎发一并梳起,从镜子里看看,拿出一根新的纨带绑好,旧的递给顾南衣。
“我看你这根已经起了毛边,所以私自做了个新的,希望你不介意。”
顾南衣接过旧的带子,他记得是宗宸在他及冠那年送他的,凤知微说过是很好的料子,扎实又美观,他不懂那么多,只知道是冠礼的礼物,又一直少有破损,所以一用便许多年。
顾南衣今天早上醒来看见窗外风雪初停,有些不开心。吃过早饭之后,看见苏瞬卿拿出给他收拾好的行装,心里更加不好受,但他找不到答案。他是要回去的,答应了顾知晓陪她守岁,现在启程都已经晚了许多。
小白虎的伤还没有好,窝在他做的小窝里,苏瞬卿把那竹编的小窝挪到了阳光可以晒到的地方,小家伙正惬意的享受阳光。看见顾南衣走到门口,猛的坐起身,盯着顾南衣。
“万物有灵,要不你去跟它道个别吧。”
顾南衣没有回答,但还是走了过去,揉揉小家伙的小脑袋,很小声地说了句“走了”。小家伙也许不懂,但还是乖巧的蹭了蹭他的掌心。
苏瞬卿将顾南衣送到大门外,顾南衣回头看着苏瞬卿,他的目光直白的落在苏瞬卿眼里,清澈、不带一丝世俗。
他还在等那个答案。
可惜,苏瞬卿的眼睛里有太多他不懂的东西,他不像凤知微和宁弈那么聪明,他不明白,只是他又没有时间去等这个答案。
苏瞬卿还是淡淡的笑着,拿出他来时戴着的面具,看得出来被精心清理过。顾南衣站得笔直,苏瞬卿虽然身量修长,也不得不微微垫脚,才能给他系好面具的带子。
“路上小心,还有,忘了这里。”
顾南衣觉得心里更加难受了:“不会忘。”
苏瞬卿只当他赌气,没再言语。
顾南衣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他回头看见苏瞬卿已经进了门内的背影,忽然道:“我没有告诉过你!”
他一直没有告诉苏瞬卿,他叫顾南衣。
紫色的背影微僵,片刻,门还是关上了。
贰.
西凉的冬天有些潮,作为国丨父的顾南衣,房间里的炉火是不断的,整个房间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顾南衣的寒症是暂时好了,顾知晓依旧放不下心,每日下朝便急匆匆地往顾南衣的院子跑。跟着顾知晓的嬷嬷面露难色,又不敢多说,她深知这个国丨父不大通晓世事,更别说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女帝又是个果敢狠绝的人,嬷嬷生怕自己多说了什么使得国丨父有心疏远了女帝,女帝定要责罚自己。
顾南衣确实没有看懂嬷嬷的脸色说明着什么,天寒落雪,他原本待的书院也休了学,顾知晓来得是勤了些,但顾南衣除却凤知微,最是惯着顾知晓的,自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来。
“爹爹,您跟丢了人之后,寒症发了住哪儿呢?”
今日除夕,女帝赏了几位高官年夜饭的菜品,就急匆匆地又到了国丨父的院子。
“山上。”
顾南衣言简意赅,似在思索着什么。
一旁跟着女帝的嬷嬷到门口听了来人汇报,便上前提醒:“陛下,宴厅的晚宴已经设好了,请陛下和国丨父稍移玉步,享用晚膳。”
顾知晓本就心情不悦,闻言一甩袖子,呼了嬷嬷一脸,道:“天寒地冷,怎么能让我爹爹又出暖阁,搬到这来!”
嬷嬷一愣,道:“陛下,这不合适……”
“我说合适就合适!!”
顾南衣有些不高兴了,拍拍顾知晓的手背,说:“应该去那里吃的。”
“爹爹!外面很冷!!”
“有暖炉,暖和。”
顾知晓知道顾南衣决定了是改不了的,只好不情不愿地与顾南衣到宴厅。
从前琳琅满目的菜肴总让顾南衣想起从前凤知微设宴,今日不同,今日他想起雪山深处热乎乎的砂锅煮着的肉食蔬菜,不像眼前的纵有小灯暖着,也少了几分他不懂形容的滋味。
继而,他想起苏瞬卿,不知道她现在如何。雪山深处是冷了,他的寒症在那时发得厉害,想来也该是寒冷的才对。可他如今记挂,却是温暖,记忆画面对照的白茫茫雪景,也都是温暖的。
顾南衣向来不爱言语,顾知晓不也不以为奇,不过她能感觉到顾南衣自东陆回来,有些不同了。
顾南衣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挂念着只是短暂相处过的苏瞬卿,他每每想回去再见上一面,好解开当日分别时苏瞬卿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奈何他又放心不下顾知晓,所以只能暂由着心里挂念,许久没有动身去见人。
不过很快,顾南衣就不得不再去雪山了。
他闻信赶到时,冰雪初融,寒气逼人。屋子前头站着盈盈一抹深紫颜色,外头围着一圈黑衣杀手。苏瞬卿脸上神色肃杀之气满满,在寒风中凌厉地看向那群黑衣人,直到看见顾南衣赶来,才有了几分柔和色彩。
“退下。”
顾南衣挡在苏瞬卿面前,声音不大,但颇有震慑作用,黑衣人显然踟蹰不前了。
“国丨父,我们奉女帝之命,带苏姑娘回宫。”
苏瞬卿闻言终于知道来人身份,轻笑:“你们是西凉的人,来别国带人?”
“身负帝命,请姑娘随在下走一趟。”
“不行!”
制止的是顾南衣,他觉得苏瞬卿不喜欢。
“南衣,你先随我进屋,我有话问你。”
苏瞬卿说话声轻轻柔柔的,黑衣人几个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这女子为何敢如此大胆地与他们对峙,还能这样“使唤”西凉国丨父。奈何顾南衣没有拒绝,只不轻不重地丢下一句“等着”,便随苏瞬卿进屋。
“没想到南衣已为人父,着实看不出来。”苏瞬卿笑容带着几分欣慰的意思,拿出个小巧的金丝祥纹手炉,拿起小炉上烧开的水,倒入手炉中,拧紧后放到顾南衣手里。
“知微捡的,在南丨海。”
苏瞬卿点点头,大致理解顾南衣的意思。
“知微是谁?”
顾南衣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还是说:“是家人。”
苏瞬卿微微愣了一下,复又笑意温柔:“有家人便有了牵挂,是好事。”
顾南衣坐在矮桌旁,盯着眼前的三尺地,面具下的俊容不知是何样神色。凑巧苏瞬卿走到他身边,给他斟上热茶,紫琳秋的香气伴着茶清气扑面而来,顾南衣不知为何觉得场景似曾相识,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动作已经发生了。他两手环到苏瞬卿腰间,脸贴在她纤细的腰腹上,泪水不禁滑落。苏瞬卿动作不由一僵,放下茶盅,轻轻将顾南衣搂在怀里。
“可是知微不见了……”
自从凤知微和宁弈隐于世,顾南衣心里的情绪从未发泄,他只觉得难受,不知如何排解。直到今日,轻轻淡淡的香气笼着,让他忽然压不住心里的难受,就这样哭一场,如孩子一般。
苏瞬卿不知事故缘由,无从安慰,只好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和从前一样。待顾南衣情绪稳下来,她把凉了的茶水倒掉换上新的给顾南衣。
“喝口热茶,会舒服一点。”
顾南衣乖顺地喝下热茶,热力驱散的清寒,他不知若是放在别人,刚才行为实在是孟浪,他只觉那股熟悉的安心和亲切感让他有些狐疑不安。苏瞬卿又打了些温水,给顾南衣擦擦脸。她看出顾南衣的不安,于是自己开了口。
“你可知,西凉女帝为何要这样做?”
“不知道。我让他们走,不吵你。”
苏瞬卿坐到顾南衣对面,依旧是带着微微笑意的样子:“你呢?希望我去吗?”
顾南衣有些惊讶,一时间没有说话,半晌:“不愿意,知微去了宫里不开心……我不想你不开心。”
“南衣在宫里,也不开心?”
顾南衣终于抬头,看着苏瞬卿的眼睛,心跳得厉害,他还是无法明白自己今天的种种异常,他很开心苏瞬卿会问他这个:“在宫里不开心,陪知晓开心。”
苏瞬卿了然,前几年天盛政权变动,苏瞬卿也多少听了些,推算一下时间,她也是从那时起,断了他们的信息。她去找过他们,奈何宗宸暗中阻隔,她总差一步,最后彻底又没了消息。当她以为无缘,才又重遇了顾南衣,想来当中生了不少变故。苏瞬卿不愿直问顾南衣,怕无端勾起他的不愉快。
“我随你回去,可好?”
“真的?”
苏瞬卿点点头,她想陪陪顾南衣,也想知道女帝要她去西凉,是为什么。顾南衣带着面具,没有掩饰住内心深处涌出来的笑意。苏瞬卿心想,就为这个笑,她的决定也不会错。
顾南衣带着苏瞬卿出门,苏瞬卿看一眼围在前院的人,道:“你们女帝请人的方式不好,不过看着顾先生的面子上,我同意随他回去,你们前面带路吧。”
说罢,苏瞬卿一扬手,“嗖嗖”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经过黑衣人的身边往苏瞬卿那收去。其中一个黑衣人动了下,蒙面的黑布被划开一道,裸露的皮肤上清晰有一道血痕。
他们不寒而栗,刚才,谁也没有看到武器。
忽然,一声虎啸,众人瞬间戒备起来。很快,他们看见一只白色的幼虎从屋后出来,也许感觉到了杀意,幼虎弓起身体啸叫。幼虎体型不小了,有人不小心射出了弓箭,苏瞬卿与顾南衣同时一挥手,不知谁把利箭打掉在地上。
虎要扑人,苏瞬卿挡住了,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香气,炸毛的虎终于放松了下来,扑进苏瞬卿怀里,没有用力地咬了咬苏瞬卿胳膊,又舔了舔。苏瞬卿给幼虎顺着毛,有些不舍。
“可以带走它,”顾南衣见苏瞬卿不舍,提议道,“西凉凉快,书院在山里。”
言下之意,适合幼虎生存。
苏瞬卿摇摇头,她狠心把幼虎赶走,看着最后消失在山林的小小身影,叹道:“天地万物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地方,强行带它在身边,哪怕对它再好,终究也是害了它。”
顾南衣似懂非懂,苏瞬卿只是浅笑:“走吧。”
叁.
苏瞬卿没想到女帝让她来西凉,只为让她跟着顾南衣。
“爹爹喜欢的就是她?”
堂堂女帝,前一刻还威仪万丈,此刻拖着长长的朝服披风在苏瞬卿周围转了一圈。
苏瞬卿听见顾南衣笃定地声音:“喜欢。”
平日沉稳的苏瞬卿此时也被惊得看向顾南衣,满眼错愕。
“是哪种喜欢?”
毕竟是顾南衣带大的,女帝很了解他:“是家人吗?和喜欢姨姨一样的喜欢?”
顾知晓已经长大了,又有几分凤知微的机灵,懂的人情世故,比顾南衣还多些。此时一问,顾南衣倒还认真地思索起来。他不再看着眼前的一尺三寸地,把目光转向苏瞬卿,落在她诧异的双眸里。
是对凤知微一样的喜欢吗?
顾南衣思索着,好像一样的,他不允许自己伤害凤知微,也不允许别人伤害凤知微。曾经觉得,凤知微在哪儿,他就想在哪儿。他认识苏瞬卿的时间很短,没见过她哭,但是知道顾知晓找高手去“请”苏瞬卿来西凉的时候,他很生气,也有一瞬间想像当初顾知晓不小心差点伤及凤知微那样,离开顾知晓。现在想想,如果苏瞬卿哭,他一定也很难受,之前看见苏瞬卿写信时好像不开心,他已经很难受了。
所以,大概是一样的喜欢吧。
可是,又好像有些不同。不同的那些,他不会形容。
苏瞬卿被顾南衣盯着心里无措,与此同时,顺着顾南衣的目光,女帝也在看着她。她从前的谨慎回到了身上,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担心顾南衣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来。
“……不一样。”
闻言,女帝的紧绷表情肉眼可见的轻松了。顾知晓想,不一样的话,那她肯定还是爹爹心中的第二位了。
第一位永远是凤知微。
这个认知在顾知晓年幼追着马车哭喊着求顾南衣不要丢掉自己时,已经根深蒂固。
苏瞬卿不知这些故事,只通过女帝的表情变化猜测风波已过,不想下一刻,顾知晓就直接安排,让苏瞬卿跟随着顾南衣,住在山庄书院里。
顾南衣只看向苏瞬卿,似乎等她答案。苏瞬卿不知道这目光是征询她意见,还是带着期待。
总之,她答应了。
初春的西凉透着寒气,仅是微弱的风吹过,也像是带了湖面的水霜,钻进肌理。苏瞬卿在书院住下,才知这山庄打造得极其用心。山腰之处依山而建,前面是一汪碧湖。山庄有前中后三院,前院是师生日常活动上课的地方,中院是会客,后院才是顾南衣日常起居。苏瞬卿被顾南衣牵着一路走到后院,山上溪水形成小瀑倾泻而下,蜿蜒曲折在后院前汇聚成潭,潭水满溢,在中庭又形成鱼池,最后流过前院,在山庄前汇聚成湖。
“现在可以种。”
顾南衣从一处耳房里找到用紫色布袋装着的一小袋种子,和几段断枝。苏瞬卿认出,是紫琳秋。这才明白自己进到后院时察觉的异样,深潭周围是曾经种过植物,又被清理干净,只剩下两个角落种的细叶榕盘根错节,在初春的寒风里抽出几点新绿。
苏瞬卿心里微暖,许是怕她孤身来西凉,种些紫琳秋,也好略有慰藉。
“什么时候取的?”
“受伤的时候。”
原来不是她猜想的那样,苏瞬卿眉心轻蹙:“那时……你如何知道我会来住?”
顾南衣当时只是听苏瞬卿说不愿再见,便只当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不知为什么还没离开雪山便觉得在失去什么,心里难受,只能抓住一些紫琳秋的藤枝和被雪覆盖的落地果实。回来让花匠清理出种子,打算今年开春的时候种上。若能生根发芽,看见那花,权当看见苏瞬卿一样。
“不知道。”见苏瞬卿没接,顾南衣便一直递着这布袋,“觉得花在这里,你也在。”
苏瞬卿一直认为,在顾南衣记忆里,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她从未预料过仅半个月的相处,顾南衣竟会如此上心。
她终于接过顾南衣手上的布袋,拿出里面紫琳秋种子撒在潭边的土壤里,又将还鲜活的藤枝植入土中。
“这紫琳秋本是喜暖的花,可在温暖如春的南淮城都难以种植,在冰天雪地的晋北却能生长蓬勃。”苏瞬卿有些出神,回头看见顾南衣不解的神色才回神,苍然一笑,“这是很久以前的地名了,南淮大概是现在天盛的帝京,晋北……”苏瞬卿似乎又有那么一瞬陷入回忆,“大概是与呼卓十二部接壤的地方。”
“你想回晋北?”
顾南衣大约记得,与呼卓十二部接壤的地方,有凤知微难过的记忆,赫连铮死在那里。他甚至还记得,赫连铮为了不引发天盛和草原的战争,垂死中从天盛的边界跨过去了……他必须死在草原。
“我这样的人,本该四处漂泊。”苏瞬卿摩挲着回廊的阑干,眉目低垂,“只是在那个地方,遇到对我很重要的人;又有一位朋友,在晋北留下过对我很重要的礼物。”
苏瞬卿看向深不见底的潭水,想象着紫琳秋的种子如果能生长繁茂,大抵跟息衍买下的那所房子景致相似。
顾南衣还记得当初在雪山,苏瞬卿说过她的朋友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重要的人,是谁?”
刹那间,苏瞬卿似乎想起地宫里的骨马,也想起渐渐远去的背影。
比起这些,那句“四处漂泊”对顾南衣来说更加容易理解。有些模糊的影像在他脑海里出现,是年幼时乳母抱着他逃难到山林深处,他还记得那种感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唯一知道的,就是要紧紧跟着乳母。
半晌,没有听到苏瞬卿的回答,顾南衣说道:“这里也是你的家。”
「阿卿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恰在顾南衣话音落时,滴落在她手背上。苏瞬卿抬手抹掉脸上的泪水,浅笑回身看向顾南衣。
阴雨绵绵的春日似乎在此时有了微光,微寒的风也似乎转暖,带来远方花开的声音。
“好。”
肆.
顾南衣自那年被迫与宁弈联手使诈,逼出凤知微后,一路南下,又最终在西凉安定下来,在京都边郊村里建了微澜书院,从此在书院教书。后来顾知晓得知顾南衣初衷是希望世间女子如凤知微那样,可以有学识,看见外面的世界,而不用被迫早早嫁做人妇,终其一生。于是将书院改建成如今的山庄,男女学生分立教学,第二年又颁布新令,各地兴建女子书院,凡适龄女子,家中无私塾的,都须就近入学。在京都的世家望族,都知道微澜山庄是国丨父创办,即便家有私塾,嫡系子女无一以入微澜书院为目标。
顾南衣自然是不管权贵朝堂,来了书院,被选入学的,统一着布衣,不分贵贱,受不了的,就让府上来人领走,不留情面。
雨水那天,新的一批学子到来,苏瞬卿陪着顾南衣到角楼看那些孩子们入学。有乘车马而来,仆人环伺的;也有自己背个厚重的挡雨书篓,颤颤巍巍进来的。无论是华服亦或布衣,经男女两位副院首筛选过后,由各院先生领进耳房后出来,都是朱子深衣的布衣服饰,这盛景,倒让苏瞬卿心生叹服。
“知微说,女子见过世面,不至于被迫早早成亲,相夫教子。”
“她对你,影响很深。”
苏瞬卿心里佩服那个格局宏大的女子,凤知微影响了顾南衣,也影响着顾知晓,从而改变了整个西凉女子的境况。她也注意到,顾南衣说起凤知微的时候,眼里的光芒。
天盛女帝曾经与凤翔帝平分天下,又忽然传出从城楼一跃而下的死讯。凤翔五年时,凤翔帝驾崩,苏瞬卿从零星的消息拼凑,想来或许是双双退隐了山林。她望向顾南衣的侧颜,她不想顾南衣像她那样被困牢笼一生,可称之为“牢笼”,又如何轻易逃出。
也罢,陪着他便是。
苏瞬卿按下心中担忧,只伸手去握住顾南衣微凉的手,见他回头,浅笑劝道:“雨中寒气太重,你寒症未清,还是不要久待的好。”
顾南衣不若平日固执,由苏瞬卿牵着下了角楼。
清明过后,春末夏初,正是春明景和。前院的泡桐花开了满树,中午休息时,学生便聚在庭院嬉戏。苏瞬卿从回廊走过,看见一个女学生乖巧地坐在回廊角落,看着桐花树下嬉戏的同学。苏瞬卿想起,这是邻近村落里敲更人的女儿,前日顾南衣因为她被欺负,故意停了书院夜里的敲更,想让那些孩子们知道夜里更声的重要,现在看来,效果不佳。
苏瞬卿在女学生身边蹲下,从食盒里拿出一块栗子糕,孩子怯生生地看了苏瞬卿好一会儿,见她笑容可亲,才敢伸手接过糕点。
等孩子吃完,苏瞬卿伸出手,孩子便乖巧地伸手牵上。苏瞬卿只浅笑着,一手提了食盒,带孩子离开前院。
当天傍晚下学,顾南衣准备回后院时,看见有个学生抢了那孩子手里捧着的装满桐花的小布袋。顾南衣正要过去拦,却见那孩子一个反扑骑在了那个女孩身上,一手抢回小袋,一边抬手握拳对准了那女孩的脸,稚嫩的声音字句有力。
“再欺负我,就一拳给你打下去!”
“你敢!”
“你试试我敢不敢!”
那孩子说话间,握拳的手又抬高了几分。
“我是礼部尚书嫡女,你不怕死吗!”
“顾先生说了,这里不分贵贱,我不怕!”
说着拳头就迅速落下,女孩吓到尖叫捂住了脸。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保证再也不欺负你!”
小小的拳头在将近女孩的眼前停下,孩子扬起头轻哼了一声,这才起来。欺负她的女孩狼狈地爬起来,不管孩子伸出的手,负气带着几个小姐妹走了。这下,周围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围在那孩子身边,顾南衣没在意听那些孩子说什么,只听见女孩声音笃定的话语。
“卿姨说不能欺负人,但被欺负了,就打回去。”
顾南衣闻言,转身离开。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在笑,这是为什么呢?是开心,可是为什么开心,他有点理不清。直到转入后院,看见苏瞬卿在烹茶,才恍然明白——因为他们的想法一样,他不知道该怎么教的,她去做了,所以他开心。
“今天南衣心情很好。”
苏瞬卿抬眼看见顾南衣露着面具外的半张笑脸,微笑着给他递了杯茶。
顾南衣刚把茶喝下,要说什么,外头有人传话,说宫里来了信。顾南衣看了信,放下便走,甚至来不及半个字。
苏瞬卿捡起桌上的信,信上说凤知微即将临产,后面细说着生子的危险,句句真实,似是顾知晓的笔迹。
苏瞬卿依旧是恬静的笑容,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递给来传话的宫人。
“可还要拿回去?”
宫人捏着嗓子道:“不用,陛下说,让国丨父大人留着便是。”
苏瞬卿双手拿着信,微微欠身,道:“不送。”
说罢回身要走,又被那宫人叫住:“苏尚宫,陛下说,是给国丨父大人留着。”
苏瞬卿回头看着宫人,脸色淡然,抬手将信轻轻递到宫人眼前,声音平静。
“您再去送一趟?”
顾南衣早没了影子,上哪儿去送呀。一句话把宫人噎住,不得不朝苏瞬卿微微哈腰:“有劳尚宫替国丨父大人保管。”
待苏瞬卿收回了信,宫人忙地讪讪走人。
这时,苏瞬卿才走到一处柜子前,拿出个雕花红檀匣子里面的信件虽无署名,都与凤知微相关。苏瞬卿把新的这封放入,重新锁上。
屋外深潭,春日发起的枝芽长成了盘桓的藤蔓,叶子也长得很好,深深浅浅的绿。梁上燕子回巢,叽叽喳喳的热闹,倒也不觉得吵耳。苏瞬卿伸手轻轻触及嫩绿的叶子,纤细的藤蔓在春风中摇曳。
来年开春,大概就能开出满庭的紫琳秋了。
伍.
顾南衣回西凉时已经是初秋,到了山庄才想起匆匆一走,三月来也不曾给苏瞬卿来过书信。顾南衣一头撞进中院北屋,顾知晓在。见他回来,便扑了上去。
“爹爹!姨姨都好吗?孩子长得可爱吗?姨姨喜欢我送去的礼物吗?”
苏瞬卿端坐在侧,盈盈笑意,只看着顾南衣几个字几个字的应着顾知晓的问题。
直到顾知晓问全了想知道的,又央着的顾南衣:“爹爹留我在这儿吃饭可好?”
“好。”
顾南衣肯定不会反对,顾知晓问出话的时候,苏瞬卿已经款款起身,笑容恬静:“我去通知厨房准备。”
顾知晓望向苏瞬卿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顾南衣想不到,在他进来之前,这里正暗流涌动。自从苏瞬卿来到西凉,没有一天不在顾知晓的视线中,她的一举一动,自然有人汇报给顾知晓。
顾南衣相信一个人不容易,更别说依赖。凤知微是第一个,苏瞬卿是第二个。第一个刻骨铭心,第二个能进来,想来让顾知晓诧异也不为过。顾知晓一则好奇苏瞬卿为什么萍水相逢就能让顾南衣如此在意,二则怕苏瞬卿是有意接近,她这个爹爹不擅长人情世故,朝堂家国的牵连也不甚在意。这些年,凤翔帝之后的天盛皇帝致力休养生息,效果显著,是看在凤翔帝的情分上,对西凉按兵不动。大越晋王登基,她记得这位可是残忍狡猾的狐狸,呼卓十二部暂时不会威胁到西凉,但也得防着,如是种种,顾知晓即使年轻,身在帝位,也不得不迅速的成长,顾及大局,提前防备顾南衣身边的人,为免他日自己被迫陷入两难的境地。
顾知晓从暗子们偷偷传来的消息中发现,苏瞬卿真的如同来所说那样,陪着顾南衣而已。
书院的事,苏瞬卿少有插手,偶尔教一两个受欺负的学生会点防身的武术,之后也不再有接触。
每日除了陪顾南衣三餐,多数时候不外乎种花、烹茶、看书。暗子留意过,桌上书籍多是医书、史记。医生标注誊写的,是与顾南衣寒症相关,史书则没有标记,只是偶尔翻翻。
顾知晓感觉到苏瞬卿对顾南衣的关心,敌意是少了些,可她实在无法得知顾南衣为什么如此重视苏瞬卿,于是她选择顾南衣回来的这天,先到山庄来,屏退左右。
“凤姨是爹爹最重视的人。”
苏瞬卿端坐在侧,笑意平静:“我知道。凤姑娘对顾先生的影响很大,是他家人,这很好。”
“爹爹这次去,说不定就待在凤姨那边了。”
苏瞬卿依旧是那样的柔和笑意,显得堂堂女帝竟有些孩子气:“陛下在西凉,顾先生会回来的。”
“你平日不叫爹爹‘顾先生’的。”
“对顾先生的称谓,顾先生同意。对西凉国丨父的称谓,该合礼数。”
顾知晓突然觉得无趣,故意提醒:“你平时看医术,为爹爹好,这个可以。你不要动歪心思,我是年轻,但对伤害爹爹的人,我不会手软。”
“我知道。看书只是我平时喜好,想来陛下也是。不然未嫁姑娘,如何知道这么多产妇知识。”
顾知晓是故意把那些产妇危险都写下来的,想托顾南衣嘱咐关心一番凤知微,毕竟凤知微早年经历累垮了身子,确实危险。但也不得否认,她是有想让苏瞬卿看见顾南衣紧张凤知微的意思。可是当时苏瞬卿平静得跟外面的湖水一样,着实让顾知晓摸不透。
“是我故意写的,我写错了吗。”
“只字不差。”
所以苏瞬卿也不曾言语什么,只是这一说,不过提醒女帝,她知道有人盯着自己。凭借顾知晓今日表现,苏瞬卿也知道她应该不再对自己有所怀疑,更多的反而像是孩子脾气。苏瞬卿也能察觉得到,她但凡有一字答错,顾知晓杀她,也是绝不手软。谈话间,顾知晓已经不止一次摸摸指间的玛瑙戒指。
初秋气燥,晚膳添了道梨汤,因为顾知晓在,菜式也丰盛一些。顾知晓挽着顾南衣胳膊说个不停,苏瞬卿给二人布了菜,便要退出去,不想被顾南衣一把抓住了手,生生停了脚步。
“一起吃。”
苏瞬卿浅笑着拍拍顾南衣手背,劝道:“陛下许久不见你,肯定有很多体己的话要跟你说,我在不方便。”
顾南衣想了想,终于松开了手。苏瞬卿这才朝顾知晓微微欠身准备退下,不想又被顾知晓叫住。
“苏瞬卿,”顾知晓对苏瞬卿眨眨眼睛,“以后四下无人,可以叫我‘知晓’。”
苏瞬卿闻言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屈膝后退出了房间。
待苏瞬卿出去,顾知晓松开了顾南衣的胳膊,神色有些凝重。
“爹爹听说过上古名剑吗?”
“苍云。”
“爹爹知道?!”
“在天盛,听知微说过。”
顾知晓吃起面前的香酥鸡,看起来像是个不太严重的话题。
“姨姨说过它在哪儿吗?”
“不知道。”顾南衣安心地吃着他眼前的八件八块,“很重要?”
“原本不重要,但是爹爹,一些话如果大部分人都相信了,它就会变成很重要。”
“什么意思?”
顾知晓笑笑:“这把剑原本是古书上记载的,它是什么样,有什么威力根本没有人知道。经过那么多年月可能都化土了。”顾知晓说着,夹了块炖得软糯的猪皮放进嘴里,“好吃!……但是呀,前阵子有个剑痴找遍了所有古籍,仿造了一把,对外宣称是上古名剑,苍云剑。惹得那些莽夫争相竞价,结果拿到剑的人与人比试,剑忽然断裂了。”
“假的就是假的。”
“对,可就因为这件事,大家开始关注起真的剑在哪儿。最近甚至开始有传言,得剑者得天下。”
“为什么要得天下?”
“权力、欲望!他们对这些东西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永远不会满足!”
“会不开心。”顾南衣终于看向顾知晓,眼神温柔,“你不要学。”
顾知晓心情瞬间好了起来,甜甜应道:“好,我不学。”
后院,紫琳秋的藤蔓已经攀上屋檐,垂落的秋叶摇曳着,在秋风里偶尔一片翩然落入水面,荡漾出浅浅的涟漪。苏瞬卿在日落前把在后院晾晒干的纸取回来,小心翼翼地掀起放到清空的书案上,裁剪成常用的大小。今年晚春时,原该明年才会出花的紫琳秋竟意外的长了好几朵,苏瞬卿便在它们即将枯萎时采下,压制成干花,现在正好制到纸中,做成几张紫琳秋笺纸。
烹茶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苏瞬卿把纸张裁剪完时,顾南衣已经送走了顾知晓过来这里。
“下山路远,南衣不陪着陛下么?”
“明日进宫去陪她。”顾南衣渐渐地习惯去看着苏瞬卿的面容,不再只盯着眼前一尺三寸地,“紫琳秋开花了。”
“是开了几朵,大概是气候合适。”
“知晓顽皮,你不要生气。”
苏瞬卿拿起煮好开水的小壶,将开水倒入茶盅,笑容清浅:“我没有生气,身居高位,女帝不容易,南衣是她唯一的亲人,多陪陪她才好。”
“好。”
苏瞬卿将茶递到顾南衣面前,轻柔问起:“一路赶回来,可累了?”
“不累。”
仅有的几朵紫琳秋早已败了,顾南衣仍旧觉得室内有股若有似无的紫琳秋香气,让他感觉安心。他问了凤知微,凤知微说,想在一处或和一人待在一起,不说话不做事也开心舒适,就是安心。顾南衣想,他现在就是这样。
“你认识知微?”
正喝茶的苏瞬卿微微错愕,轻轻地放下茶杯:“我从未见过凤姑娘。”
“知微有信,让我给你。”
这让苏瞬卿更加疑惑,接过了信,顾南衣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苏瞬卿自然也不防他。
打开信看了两行,再往下,苏瞬卿的脸色愈发凝重起来。顾南衣只发现苏瞬卿脸色聚变,不知信里写了什么,凤知微让他别看,他就不看,只目光关切地盯着苏瞬卿。
苏瞬卿指尖微颤,将信折好,见顾南衣神色担忧,又扬起柔和的笑意:“没事,大概是你向她提起过我,所以托付我照顾好你。”
顾南衣有些不乐意的样子:“我能照顾好自己。”
“是,”苏瞬卿笑了,故意拖长了点点尾音,“不过是嘱咐一句罢了,不放心你的寒症。”
顾南衣瞥见苏瞬卿腰间别着的小小粗布香囊:“朱家学生给你的?”
苏瞬卿知道是指打更人的女儿,浅笑着点头:“桐花香气清淡,我也挺喜欢。”其实桐花气味很浅,不适合做香囊,苏瞬卿珍惜的,是那孩子的一番心意。
夜幕笼罩,山林间依稀有秋虫鸣叫,苏瞬卿回到自己的房间,孤灯摇曳。她在灯前将凤知微的信重新打开。
都是见字如见人,凤知微的字,恣意洒脱,与顾南衣偶尔的三言两语中透露出来的形象吻合。字里行间,也满是对顾南衣的关心。苏瞬卿替顾南衣结识到这些朋友感到高兴,也明白凤知微为何可以影响顾南衣这样深。苏瞬卿仔细把书信看完,才将信折好,一角凑近灯火,慢慢的,火舌烧起来。她把着火的信纸放入香炉后盖上,安静地透过镂空的盖子,看火焰将信燃烧殆尽,只有紧蹙的眉心暴露她的心绪不宁。
陆.
山林的深秋最好,秋风让白日的山峦多了色彩,到暮色来临,远山微蓝,湖面水汽弥蒙,余晖映着天上的薄云,随着金乌缓缓下沉,从浅粉,到金红,到微紫……
“卿姨,您在编什么?”
朱家的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蹲在苏瞬卿身边,看她纤指拈着竹条编织,被削成细长的竹条,在她手里灵活地交织,让小丫头好奇得很。
中秋刚过,回家团聚的学童还未回来,朱家家贫,又是女孩,为了省些路费,就让孩子留在山庄过节。苏瞬卿不忍心,中秋劝了顾南衣独自入宫陪女帝,自己带着留在书院的孩子们一起过,倒也添了热闹。
此时一大一小两人坐在前院外延伸至湖上的吊脚小堤上。苏瞬卿编了个留有小口的镂空小球,微微倾斜着,将备好的一小块带泥的青苔放进去垫在底部,再将几株易养的野花种上,再往青苔面上放两三颗细小的鹅卵石,旁边放一枚白瓷小兔,最后在顶上系一根绳子,正好能挂起来。小丫头从小球的开口往里看,发现自己像是巨人,在窥视小小的森林世界一般,眼睛都亮了。
苏瞬卿把花艺小球给了她,又给她编了个可以踢着玩儿的秀竹球,小丫头别提多开心。
书院没有课,顾南衣练武后没看见苏瞬卿,便跑到角楼上去了。那里几乎是山庄制高点,找人容易。果不其然,看见苏瞬卿和朱家学生在湖心小堤坐着。苏瞬卿手里拿着个竹编的小球,正逗得孩子开心。忽然一些画面如同困兽要挣脱牢笼,尖利的爪子在抓挠。
淡紫色模糊的影子,看不清面容,纤细修长的指,拈着个竹编小球,旁边还有竹编的小玩意,有个精巧的背篓,给他装他爱吃的胡桃。
记忆中该是他儿时的场景,可他分明记得那时随着乳母逃难,日子很苦。为了逃开追杀,躲进山林。饿极了,不得不挖草根吃,或者锯开竹子,被迫吃里面白色的竹虫。到了冬天,更是饥寒交迫。印象中并没有快乐的记忆,他极力想看清影像里淡紫色身影的面容,却始终一团迷雾。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
为什么他没有可以对上的记忆?
轻微的风声,若有似无的花香,像是蛊惑着牢笼里的困兽。它想出来,利爪就像扒在他的脑子里,尖锐的疼痛阵阵侵蚀着意识。
“南衣……南衣,醒醒……”
顾南衣疯狂的敲着脑袋,奇怪的画面像不受控的锐器在他脑里使劲往外钻。
“南衣醒醒……南衣,别去想……”
熟悉的声音,空气中淡淡的香气透着恰到好处的清凉,香气像柔软的绸缎,将牢笼里的困兽捆绑,他还听见不甘的低吼声,但意识也终于开始回笼。
顾南衣虚弱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角楼,而被安置在无人的耳房。睡榻边上点线香,轻烟入线在空气中萦绕。苏瞬卿在睡榻边上,双手紧紧捏着他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南衣醒啦?”
她这才想起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珠,倒一碗热茶,扶顾南衣起来,让他很口热茶舒缓一下。
苏瞬卿没敢说出刚才那幕多惊险,她牵着小丫头进前院,就看见他在角楼上的围栏前,翻身坠落。如果不是及时发现,他当时根本没有意识作出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练武之人对力道极其敏感,苏瞬卿给他掖了下毯子的瞬间,顾南衣就察觉到了,身上掀起她的紫衣广袖,顿时发现了小臂缠上了厚厚的绷带。
“你受伤了。”
“只是擦伤而已,我没事。”
顾南衣没有说话,面具遮住了他紧锁的眉心。
小时候的日子在印象中并没有值得回忆的地方,顾南衣从来没有回忆过儿时,那时的记忆对他而言不外乎“知道”和“记得”两个词,从不回忆,也就不存在细究。
现在,因为脑海里一次次奇怪画面的出现,迫使顾南衣不得不翻找过去的记忆,可是他每次快要靠近那个牢笼时,总有浓重的迷雾将他隔开。
他又看向了苏瞬卿,第一次有模糊画面出现,是看见她安慰那个孩子的时候。
有了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每次都凑巧是苏瞬卿与孩子们有交集时,他便会想起点什么,画面里那孩子,就成了他小时候的模样。
顾南衣执拗地捏着苏瞬卿的双手不愿放开,苏瞬卿的手与他一样的指尖微凉,握在手心里会有点点凉意闯入心房。他没有排斥,内心深处有他不懂的情绪使之不愿松手。
苏瞬卿见状,知道他终于要面对此事。
顾南衣大概早就发现不妥了,在雪山的时候,他就笃定他们之前见过。到她住到书院来,朝夕相处,周围又有那么多孩子,偶尔与记忆中重合的画面出现,让他想起点滴不足为奇。
是顾南衣自己发现了不妥,在探望凤知微时,大概跟凤知微提起过。具体说了什么,苏瞬卿无从得知,但从凤知微特意托顾南衣带回的信中看来,应该是发现了记忆不连贯处,又被凤知微盘问出端倪来。让苏瞬卿意外的是,这个失忆的情况与她料想的大有出入。这段时间,她与凤知微也偶有书信来往,已推断出宗宸给顾南衣封存修改了记忆。
宗宸……苏瞬卿银牙紧咬,心底无奈。她知道宗宸是好意,也知道他的使命不可违。
最终,苏瞬卿轻柔叹气,回握顾南衣冰凉的手。她不想告诉顾南衣当年种种事情,时隔多年,顾南衣虽不是她记忆中的性情,但相处下来,她也知道顾南衣内心纯净良善,所以与凤知微往来信中也有商定,不到万不得已,绝口不提。
顾南衣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中,想起那年配合宁弈骗凤知微出现时,他对自己说,抱凤知微跃下城楼的雪夜,此生足矣,不可多贪,此生便是陪着顾知晓度过。不曾想几年过去,遇上苏瞬卿,似乎变得贪心起来。去探望凤知微母子时,提起记忆的事情之后,凤知微就问了他许多苏瞬卿的事情。临走时,凤知微送他,除了托他带信,还跟他说了句要紧的话。
这面具,哪天南衣在谁的面前想摘下,这个人定是对南衣最重要的。
顾南衣不解,只听凤知微说是“最重要的人”,便下意识的在凤知微面前要把面具解下来。凤知微忙地笑拦住他,劝他慎重,又说了许多话,他半懂不懂,最终也没摘下。
现下,顾南衣就觉得面具累赘。这样想着,也不深究凤知微的话了,只抽出一只手将面具拿下。苏瞬卿一时不防,被顾南衣紧紧拥入怀里。
他平日不得已抱个孩子也忙不迭的撒手,此刻举动让苏瞬卿震惊至极。
“南衣?”
“你是她。”
“嗯。”
苏瞬卿不知道顾南衣想起了多少,她可以确认的是,顾南衣说的“她”,是他复苏记忆中的身影,那个身影,的确是自己。
“我不记得了。”
但那抹淡淡的紫像她常穿的颜色,那股幽远的清香也是熟悉的。
“现在知道了,就好。”
苏瞬卿声音轻柔,又如深不见底的潭水。
柒.
苏瞬卿喜欢山林间的深秋,那是她重新拥有意识的时候感觉到的气韵。尚未化形的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独自游离在无人的空山深林中,靠着万物生长的灵气滋养。重新凝聚的魅,不会拥有“前世”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名讳,也还没有想起自己“死”于南淮的地宫,所以不会考究自己为什么会重新凝聚在山林之间。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她听见山林深处有嘹亮的啼哭声,牵引着她发现一处隐秘的山庄。静夜里红云兆雨,屋内灯光昏黄,新生的灵气吸引着她,与此同时,她也能感觉到逐渐微弱的生命体。床榻上的女人气若浮丝,脸色白如新纸,被褥上的鲜血在散发着腥气,被角还有未及凝固的血液滴落。柔弱无力的女人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紧紧攥着丈夫的手,逐渐失去光芒的双眼哀怨凄苦地瞪着自己满脸悲痛的丈夫。
“不要让南衣继承血浮屠,我要我的孩子一生平安喜乐!”
生命的气息在男人郑重地答应声中悄然散去,或是母子连心的感应,襁褓中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而跪在榻前的男人,哭得无暇顾及。那时的她在人们眼里可能只是一点光晕,大多数的人,可能连光晕的看不到,更别说在啼哭的婴儿。奇怪的是,当她无意识地游离到婴儿眼前,哼着不知如何学会的小曲调,孩子渐渐止了哭声,然后在乳母诧异的目光中伸出手,朝空中虚无抓着什么。周围下人都以为是孩子看见了母亲离开人世间的魂魄,无不低声哭泣。
族群的本能让苏瞬卿知道自己需要寻找足够抵挡外力破坏的东西用作化行前的寄居,婴儿项上带着的玉珠是最好的选择。
孩子将近周岁,山庄的人开始忙碌起来,又都小心谨慎起来。寄居在玉珠中的她听见伺候孩子的仆人窃窃私语,才知孩子周岁的生日,也是夫人的忌日,庄主心事重重,唯有对“抓周”仪式极其重视,早早下令用来抓周的物件,不许有武器类。
可惜,什么是抓周她那次没有来得及看见。
周岁宴当天,山庄的氛围骤变,庄主失踪,乌泱泱的血浮屠精锐从四面八方扑入山庄,空气中瞬间炸现浓厚的血腥气,周围生灵气息的剧烈变动让凝气的她转醒。乳母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从山庄的密道逃出,一个手无寸铁的寻常妇人,抱着个孩子,根本逃不过精锐的血浮屠高手。他们躲在后山,雨夜的杀戮归于平静,就在乳母松一口气时,一名巡查的杀手发现了他们。正要拉响烟火,乳母猛地扑向杀手,短刃切断雨丝迅速滑过妇人的脖子,妇人却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伸手掐灭了火引。
杀手讥笑,寻找被藏在附近的孩子。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又在雨天,即便孩子不哭,对于有经验的杀手来说,还是易如反掌。他很快在一处巨石底下找到了唯一挡雨的地方,孩子就坐在那里,天水青的秀锦袍穿着,藕节一样的小胳膊举着晃动,似要向谁讨个抱抱。杀手胸有成竹地靠近,看见孩子不知危险逼近的天真烂漫,脸上净是冷漠。
下一秒,这张冷漠的脸上换成不可置信的惊恐,盯着从背后穿出胸口的染血剑锋,轰然倒下。生命最后的画面,是个几岁大的紫衣女童,松开了执剑的手,盯着倒在地上的他,脸上的神色比他刚才的冷漠更可怕,是平静。
杀手至死不知,为什么听力极其灵敏的自己,完全没有听到女童靠近的脚步声。
被一场杀戮导致提前化形的苏瞬卿,似懂非懂的走到孩子面前,将他抱起。
不远处地面的落叶丛中,洁白莹润的玉珠碎成两半,莹莹一丝紫光在雨中消散开去。
五岁大的女孩儿牵着刚会走路的孩子穿街走巷难免引起注意,苏瞬卿只能带着小南衣山林小路。遇到山林间的农户,偶尔会讨得一口饭吃。好运不常光顾,很多时候只会被当做讨饭的孩子哄走。更有甚者,见是孤儿,盘算着将两个孩子分开卖掉,被苏瞬卿听见,连夜抱了小南衣逃走。在那之后,她便不敢再求救于陌生人,宁愿在山林里。
即使是孩童模样,魅也会极快地吸取知识,与神童无异。这也是小南衣命不该绝,苏瞬卿很快便适应了山林生活,照顾起这个听话的孩子,游刃有余。
化形前的事情,苏瞬卿记得的也不多,只记得不让小南衣继承血浮屠,要他一生平安喜乐。记得顾衍背叛大成皇室,投奔宁氏,导致血浮屠被皇家定了叛国,被下令追杀,从此暗无天日。所以她记得要带小南衣避开血浮屠的人追踪,不能被他们找到。
宗宸找到顾南衣的时候,苏瞬卿带着顾南衣在外流浪了七年有余。因为魅的特性,苏瞬卿看起来与顾南衣年纪相仿,任凭她当时已经记起自己名字,也练回些许天罗的本事,但要对付血浮屠的精锐,还是无法招架。
他们躲在破庙里,外面是狂风暴雨,苏瞬卿浑身湿透,身上细密但浅层的伤口被雨水打湿,露出细嫩的红,她筋疲力尽得无法站起来。被她护在身后的顾南衣高烧不退,脸色潮红浑身滚烫,发冷地蜷缩成一团。
“南衣病着,拖下去会没命的。”宗宸循循善诱,“血浮屠出动了全部精锐的高手,你一个女孩子家,打不过的。”
宗宸眼里,小姑娘不过十岁,却有亘古深沉的目光。他内心是震惊的,也佩服她对顾南衣的衷心和保护。
“南衣也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不放过他?”
“这是他的使命。”
“是你们强加给他的!门外就有二十名血浮屠高手,你们竟然要强迫一个孩子去承担你们定下的使命!”
宗宸被她说得无言以对,不由叹道:“你很聪明,既然聪明,也该知道现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
“阿卿……阿卿……”
“南衣。”
苏瞬卿扑过去探了探顾南衣的额头,滚烫的厉害。她心里知道,其实没有选择,她只能放手。
她冰凉的手覆在顾南衣滚烫的脸颊上,感觉到顾南衣往她手心蹭了蹭,看看顾南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阿卿在哪儿……我在哪儿……”
“对不起,南衣。”苏瞬卿凑上前,亲了亲顾南衣因为难受而紧皱的眉心,“姐姐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阿卿……阿卿……”
苏瞬卿默默地退开了些距离,宗宸怕她反悔招惹杀身之祸,一步上前将顾南衣抱在怀里。
“我向你保证,一定看护好他。”
苏瞬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眼前顾南衣躺过的地上,因为蜷缩姿势形成的小小一团水印。
“回到血浮屠,你就做不得主了,只怕连你也身不由己。”
宗宸看着苏瞬卿心底又是一震,小小年纪却看得通透,目光里、话语中全是与年纪不符的苍然悲凉。他不能再耽搁,也不能带外人回血浮屠,没办法收留苏瞬卿,他掏出一樽小瓷瓶放在苏瞬卿眼前的地上。
“把这药抹了,身上的伤能快点好。”
他也等不及看苏瞬卿收不收,转身带着顾南衣,消失在雨幕中。
苏瞬卿不知道的是,顾南衣被带回去之后烧很快就退了,可是看不见苏瞬卿的顾南衣疯了一样哭喊着,不吃不喝。宗主顾衡原本以为饿两三天,孩子就会坚持不住,谁曾想顾南衣性子执拗得厉害,病还没好全,生生扛了三天,本就体弱,终于又昏了过去。
顾衡无法,命宗宸把顾南衣的记忆封存修改……
未完待續